林薇在一片颠簸中醒来,浑身酸痛。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灰蒙蒙的天空和吱呀作响的破旧板车顶棚。
她竟躺在一辆摇摇晃晃的板车上,随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人缓缓前行。
“姑娘,喝点水吧。”旁边一位满面风霜的大娘递来破旧的竹筒。
林薇接过,轻声道谢。她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干裂的嘴唇。
这几月来,她跟着这群北上逃荒的流民,靠着些微的知识识别可食野菜和净化水源,勉强活了下来。
她身上那套衣服早已磨损得破烂不堪,不得已换上了好心的同行之人给她的粗布衣裳,粗粝的布料摩擦着肌肤,每走一步都像是受刑。
“还有多久到京城啊?”
她低声问道,声音因缺水而沙哑。
“快了快了,听说睿王殿下仁德,在城外设了粥棚呢。”大娘眼中闪过一丝希望。
林薇点点头,心里却七上八下。
她清楚,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年轻女子在这个世道生存有多艰难。
果然,到达京城外时,官兵设卡排查流民。轮到林薇时,她拿不出任何身份证明。
“姓名?籍贯?”登记的官兵头也不抬地问道。
“林薇,来自...南方。”
她含糊其辞,手指缓慢收紧在掌心,微微向后缩了缩,似乎刻意与周围保持距离。
官兵抬起头,微微一怔。
眼前的少女衣衫破旧,白皙的面容带着奔波劳碌的憔悴,眉眼间却透着一股沉静。
更特别的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既不是娇生惯养的矜贵,却也不是小门小户的怯懦。
她的眼睛很亮,像是含着星子,却又蒙着一层薄薄的雾霭。
“你...不是哪家落难的小姐?”
官兵狐疑地打量着她,这可不像寻常百姓家能养出来的姑娘。
林薇苦笑摇头。
官兵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挥挥手:“情况特殊,你跟我来吧。”
于是,林薇便被那官兵领着,踏入了那朱漆鎏金、气象森严的睿王府侧门。
沉重的门扉在身后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她下意识地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门外那片狭小的、未被高墙遮蔽的天空,几只自由的雀鸟恰好掠过,林薇的心也随之微微一沉,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无意间捉住、即将关进华美笼中的雀鸟,前途未卜。
初入府的几日,是在懵懂与惶恐中度过的。
先是经历了管事嬷嬷严厉的目光审视和冗长的规矩训导,随后被分派了差事,领了两套灰扑扑的粗布衣裙和一双磨脚的旧布鞋。
林薇被安排与另外几个同样新来的小丫鬟挤在一间狭窄的下房里,夜间听着旁人因疲惫而发出的细微鼾声与梦呓,她常常睁着眼望着漆黑的屋顶,久久无法入睡。
每日清晨,天光还未彻底放亮,星子尚依稀可见,林薇便不得不挣扎着从短暂的睡眠中醒来,顶着困意开始一天的劳作。
打水、扫地、擦拭廊庑、清洗堆积如山的衣物碗碟……这些对林薇而言,每一项都是前所未有的繁重体力考验。
不过几天下来,原本纤细白皙的手指便磨出了好几个透明的水泡,稍微用力就钻心地疼;手腕和手背也被那粗糙的衣料摩擦得通红,甚至破了皮;更别提那双根本不合脚、鞋底硬邦邦的布鞋,将她的脚踝和后跟磨得血肉模糊,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针尖上。
高强度的劳作和粗糙的饮食让她迅速消瘦下去,原本合身的衣衫显得空荡,走起路时脚步都有些发飘,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林薇看着自己变得红肿破皮、甚至隐约显出薄茧的手指,忍不住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一股混合着酸楚和无奈的情绪悄悄蔓延开来。
但她从不在人前抱怨,只是默默地将手缩回袖中,继续低头做活。
“就你干成这模样,也想来厨房混饭吃?”管厨房的张嬷嬷瞥了她一眼,摇了摇头,顺手把一盆待削的土豆推到她面前,“今日不做完,没饭吃!”
林薇咬咬牙,继续埋头苦干。
这双手平日里何曾受过这等磋磨,不过几日工夫,已是水泡叠着薄茧,稍一用力就钻心地疼。
她身子本就单薄,连日的劳累更是让她浑身像是散了架般,每动一下都酸涩难当。
至少……这里有饭吃,有地方睡……比流落街头好多了……她一边削着土豆,一边努力安慰自己。
转机发生在林薇入府的第十日。
这日天色方晓,林薇正提着一大桶水,踉跄地往厨房方向走。
木桶沉重,她不得不走走停停,额间早已沁出细密的汗珠,几缕乌发黏在微红的脸颊边,显得有几分狼狈。
恰逢周嬷嬷例行巡视各院,刚绕过回廊,便瞧见了这一幕。
那瘦削的姑娘咬着唇,每一步都迈得吃力,身子被水桶带得微微倾斜,挽起的袖口下,一截小臂赫然露着几道未消的红痕和水泡,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林薇闻声一怔,下意识抬起头来。她眼中还带着劳作后的倦意,却依旧清亮分明,像雨后的天空,干净得让人印象深刻。
周嬷嬷在王府三十余年,什么样的丫鬟没见过。
可眼前这姑娘却有些不一样——明明做着最累的活,眼底却没有半分怨气,反而透着一股不该出现在杂役身上的沉静。那气质,倒像是读过几年书的。
“手伸出来。”周嬷嬷语气平淡地吩咐。
林薇迟疑片刻,还是慢慢伸出手。
原本应当纤细柔软的一双手,此时却红肿不堪,指节处布满水泡和薄茧,看上去颇有些狼狈。
周嬷嬷瞥了一眼,眉头不着痕迹地蹙了蹙:“这双手,确实不是做粗活的料。明日不必再来厨房,到内院当值吧。”
林薇一时没反应过来,呆立在原地,直到周嬷嬷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廊角,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要调她去内院了?
终于不用再削那些堆成小山的土豆了……
她忍不住在心里小小地欢呼了一声,但随即又忐忑起来。内宅当值,会不会遇到那位传闻中的睿王殿下?
林薇被安排到书房伺候后,日子忽然轻省了许多。
每日不过整理典籍、添香研墨,那双原本伤痕累累的手,渐渐养回了纤细白皙的模样,只是指腹还留着些许淡痕,无声诉说着先前在厨房的艰辛。
几日过去,林薇已熟悉了书房的规矩。
暮春的午后,空气中浮动着暖融的花香,她正跪坐在窗边的矮案前,侍弄几支新采的花枝。
素白的花瓣簇拥在梢头,仿佛挽留最后一点春意。
她微垂着头,微风拂过,带起她额前几缕碎发,她却浑然不觉,只专注地调整着花枝的角度。
恰在此时,赵珩因想起今日奏疏中一处典故需查证,临时折返书房。
他踏着石阶走来,隔着一扇支摘窗,便见一道纤细身影正对花凝神。
是个面生的丫鬟,插花的动作尚带生疏,眉眼间却笼着一层极认真的神色。
她将一支荼蘼轻轻调整角度,偏头端详片刻,又小心地拨正,那般细致,仿佛指尖不是易谢的春芳,而是什么值得珍重相待的物事。
“新来的?”
赵珩眼尾淡淡一掠,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回王爷,是半月前从流民中择选入府的,名唤林薇。周嬷嬷见她手脚笨拙,调来内宅伺候。”
赵珩漫应一声,目光却仍落在那道身影上。
少女正将一支荼蘼轻轻理入瓶中,指尖的动作尚带生疏,身姿却舒展从容,不见半分局促。
阳光筛过窗格,在她低垂的侧脸投下一段细腻的光影。
流民?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转瞬即逝。
书房内烛火摇曳,他正凝神批阅着案上堆积的公文,朱笔划过纸页,留下凌厉而清晰的批注。
空气里唯有墨香与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一道纤细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步入室内添香,带来一丝极淡的、属于夜露的微凉气息。
林薇垂眸敛息,动作放得极轻,连衣袖拂过案角的声响都几乎不闻。
正当她专注于指尖之事,微微低头准备研墨时,赵珩疾书的笔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那抹安静得几乎要融入背景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全然落入了他的余光里。
“识得字?”赵珩忽然问。
林薇研墨的手微微一滞,随即恢复如常:“回殿下,略识几个。”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书房的宁静。心口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收紧。他为何突然问这个?是她方才添香的动作出了差错,还是……
“念这段。”赵珩随手将一份公文推前。
林薇上前,目光在纸面上停留片刻,读得有些慢,遇到生僻字时稍显迟疑,声音也低了几分,但终究顺畅地念完了。
赵珩并未抬眼,只听着她清缓的嗓音在书房里轻轻落下,字字清晰,绝非她所言“略识几个”那么简单。
他指尖在案上不轻不重地一叩,听不出情绪。
“流民之中,倒少有这般识文断字的。”
林薇垂首:“家中早年请过先生,识得几个字。”
语气依旧恭顺,唯有交叠在身前的指尖微微收紧。
赵珩未再言语,目光重新落回公文上,仿佛方才不过随口一问。
自那次短暂的问话后,书房内似乎一切如常,墨香依旧,公文堆积如山。
赵珩的目光多数时候凝在纸页之上,批阅、思索、落笔,周而复始。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一些极细微的动静,却会在不经意间掠过他的感知。
譬如那捧着香具、低眉顺眼穿过回廊的纤细身影,若远处恰巧飘来几缕若有似无的琴音,她那原本规整的步履便会不易察觉地凝滞一瞬,像是被无形的丝线轻轻绊了一下,旋即又恢复如常,快得让人疑心是错觉。
又譬如,即便她垂首静立在一旁,如同最合格的背景,那双交叠在身前、本该纹丝不动的手,指尖却会偶尔极轻地、无意识地蜷缩一下,或是在素色的裙褶上极快地划过一道微小的弧度,像是在摹写某个旁人看不懂的字符,或是某段无声的旋律。
太过安静,也太过沉静,那并非经年训教出的刻板恭顺。
实在不像个寻常侍者该有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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