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搁下笔,指节无意识地敲了敲紫檀木的桌面,目光掠过那道始终安静得过分的身影。
她正仔细擦拭着多宝格上的物件,动作轻缓,几乎与室内沉滞的空气融为一体。
他的视线并未停留太久,直到某一刻,他忽然察觉出一丝异样——她的动作慢了下来,指尖停在一块鸡血石镇纸上,目光却越过了它,久久落在一旁悬挂的一幅山水画上。
那不是寻常走神,那是一种近乎专注的凝望,仿佛整个人都沉进了那幅画的云雾松涛之间。
隔了不久,赵珩得了一幅前朝的《秋山访友图》,笔意疏旷,与他书房里惯有的严谨风格颇有些不同。
他沉吟片刻,抬手示意下人将它替换下了原先那幅山水,悬在了同一处。
一切看似并无不同。
直到某个午后,他处理完公务回到书房,推门而入的声响并未立刻惊动室内的人。
她果然又站在那儿,仰着脸,看得入了神。侧影被窗外投入的光线勾勒得有些朦胧,连他走到她身后不远处都未曾察觉。
赵珩没有立刻出声,只端起旁边小几上微凉的茶盏,呷了一口,才状似随意地开口:
“喜欢这幅画?”
林薇像是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微微一颤,猛地回过神,慌忙低下头,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一点距离。
“……不敢。”她声音有些发紧,顿了顿,似乎觉得这样回答太过生硬,又极小幅度地抬手指了一下那画,声音更轻了些,“只是觉得……这画,很是不同。”
“哦?”赵珩向后闲闲靠入椅背,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扶手,“且说说看。”
林薇迟疑片刻,抬手指向画中溪流。
“这水纹的笔法……很是灵动,仿佛真能听见流水之声。还有远山的墨色,由近及远,浓淡过渡得极是自然。”
她措辞谨慎,字字斟酌,生怕多言失态。
赵珩神色未变,只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兴味。
能看出笔意墨韵已属难得,更能点出关窍,倒不像个寻常下人的眼界。
他起身踱至画前,语气随意:“若让你添一笔,你会添在何处?”
林薇怔了怔,仔细端详片刻,轻声道:“右下角似乎空了些,若能添几笔芦苇,或许……更能衬托出秋意。”
说完她就后悔了,这不是又多嘴了吗?
赵珩端详片刻,命人取来笔墨。
他亲自蘸墨,依言在画右下角添了几丛疏朗的芦苇。
墨迹晕染开来,确为画面平添了几分秋日的苍远。
他转而看向垂首侍立的林薇。
夕晖穿过窗棂,将她的身影投在书案上,勾勒出一道安静的轮廓。
林薇低着头,姿态恭顺,背脊却自然而直,并无畏缩之态。
“今日的书册可都归整妥当了?”他忽然开口,声线平稳。
林薇闻声轻应:“回殿下,都已按旧例归置好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利落。
赵珩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极轻微的磕碰声。
“看来周嬷嬷将你调来书房,倒是调对了。”
他最终淡淡说道,目光已从她身上移开,重新落回手中的文书上,仿佛方才只是随口一问,“至少,比削土豆略强些。”
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
午后,一场大雨将歇。
窗外雨声淅沥,衬得书房内更显寂静,只有朱笔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灯花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林薇垂首安静地立在角落,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不起眼的影子。
上首,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被雨声掩盖的闷咳。声音短促,立刻便止住了,仿佛只是喉间不经意的一下痒意。
林薇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依旧维持着低眉顺目的姿态,未曾抬头。
然而,短暂的寂静后,又是一声低咳响起。
这一次,似乎带上了些许压抑不住的沉闷,虽旋即又被强行遏止,但那短暂的异样已足以打破书房的宁静。
林薇终是忍不住,极快地抬眸瞥去一眼。
烛光摇曳下,只见赵珩已搁下了笔,一手撑着额角,另一手握成空拳,虚抵在唇下,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似是因这突如其来的干扰而略感烦躁。
他面色依旧平静,只是那眉眼间隐约透出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在跳动的光影下悄然泄露。
她心下微微一滞。
想起自己偶尔熬夜看书后,喉咙也总会这般干涩不适。
赵珩若是病了,这书房里伺候的人,怕是都要落个不尽心的罪名。
又念及这雨日连绵,寒气侵体……
几乎是未经深思,一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关切让林薇轻声开口。
她声音放得极低极柔,像是怕惊扰了栖息在雨夜中的什么。
“殿下……”林薇顿了顿,见他并未立刻斥责,才继续小心翼翼地问道,“雨气寒重,可要……奉一盏热茶来润一润?”
赵珩闻声,抵着唇的手顿了顿,抬起眼来看向她。
那目光深沉,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悦,更多的却是审视,仿佛在衡量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是何意图。
林薇被他看得心口发慌,连忙补了一句,声音更低了:“方才路过茶房,见有现成的热水……”
沉默在雨声中弥漫开来,带着无形的压力。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
就在林薇几乎确信自己多此一举、徒惹厌弃之时,赵珩却收回了那令人心悸的目光,喉间几不可闻地滚动了一下,极淡地应了一声:“嗯。”
虽只是一个单音,却已是允准。
林薇心下悄然一松,立刻垂首敛目,脚步轻悄地退了出去。
到了小茶房,她看着琳琅满目的茶罐,略有些踌躇——她其实并不精通此道,只模糊记得有些茶性温。
指尖在几个瓷罐上徘徊片刻,最终选了一个看起来顺眼的。
烫杯、置茶、冲水……她的动作算不上行云流水,甚至略带生疏,却格外仔细专注。
她端着那盏温度适中的茶回到书房,小心地避开案上的文书,将茶盏轻轻放在他手边不远不近的位置。
整个过程轻柔无声,放下后便迅速退回原位,重新垂下头,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心中只盼这杯茶能稍稍缓解他的不适,莫要引他动怒才好。
赵珩并未立刻去动那盏茶。
他目光重新落回公文上,仿佛全然不在意。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他才像是随手般,伸过手端起了茶盏。
白玉般的指节衬着天青色的瓷釉,显得格外清冷。
掀开碗盖,一股温润的水汽夹杂着淡淡的、并不算顶级的茶香氤氲开来。
赵珩垂眸看了一眼茶汤色泽,方才慢慢呷了一口。
温热的液体滑过,确实恰到好处地抚平了那点不适与干燥。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连眼风都未曾扫向她这边,只是不动声色地又饮了一口,便轻轻将茶盏放回原处,重新执起了朱笔。
林薇依旧每日当值,细心打理着书房的一应事务。
她挽着袖子,仔细擦拭多宝格上一只雨过天青色的秘色瓷瓶,动作轻柔专注。
忽闻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周嬷嬷笑吟吟地走了进来,目光在室内一扫,便精准地落在了她身上。
“薇丫头,先歇歇手,”周嬷嬷声音比平日更柔和些,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混合着欣慰与审视的笑意,“随嬷嬷到这边来说话。”
林薇心下微感诧异,放下手中的软布,安静地跟着周嬷嬷走到廊下僻静处。
周嬷嬷平日虽不算严苛,却也极少这般……喜形于色。
“嬷嬷,是有什么吩咐吗?”林薇轻声问道,垂着眼睫。
周嬷嬷将她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最终满意地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亲昵:“好孩子,嬷嬷是来给你道喜的。你的大造化,到了!”
林薇眼中掠过一丝茫然:“造化?”
“可不是么!”周嬷嬷笑容更深,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王爷方才发了话,对你……甚是青眼有加。”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林薇的反应,“这可不是一般的赏识。王爷的意思,是有心要抬举你,给你个名分,让你往后近身伺候呢!往后啊,穿金戴银、使奴唤婢的好日子就在后头,再不用做这些擦灰扫地、伺候人的粗活了!”
林薇猛地抬头,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纳她……做妾?
“嬷嬷。”她指尖发凉,不自觉地攥紧衣角。
“我……身份低微,实在不配伺候殿下。这般恩典……不敢承受。”
周嬷嬷脸上的笑意倏地淡去。
“王爷垂青,是天大的福分,你竟要推拒?可别糊涂!”
林薇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但她仍坚持着微微摇了摇头,尽管指尖都在发颤。
“感念殿下厚爱,只是……实在不敢应承。”
她垂下眼帘,不敢看周嬷嬷的脸色,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绝不能答应。
消息传到赵珩耳中。
他正在批阅公文,闻言,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朱笔在宣纸上留下一个稍重的红点。
他并未立刻发作,只是缓缓搁下了笔,目光落在那个红点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不愿?”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语气平淡无波,却让书房内的空气微微一凝。
随侍躬身立在一旁,屏息静气。
短暂的沉默后,赵珩的目光落向窗外,似是随意问道:“你怎么看?”
周嬷嬷如实回禀:“老奴瞧着,那丫头眼神干净,不似作伪,倒像是真心的。”
更漏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赵珩的指尖在光洁的案面上极轻地一叩,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他并未看周嬷嬷,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像是沉吟,又像是单纯地觉得此事有些超乎预料。
半晌,他才复又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平淡得如同在议论今日的天气:“哦?竟是真心不愿?”
周嬷嬷躬身,语气肯定:“老奴瞧着,那丫头惊大于喜,倒不似作伪。”
赵珩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这倒是……新鲜。
一个无依无靠、命如飘萍的流民丫鬟,能得他青眼,予她名分,脱离卑贱劳役,在她眼中竟成了值得惊惧之事?
他并未立刻动怒,反而极淡地牵了下唇角。
“是么……那倒是本王唐突了。”
语气依旧平稳,甚至称得上温和。
但侍立一旁的近侍却将头垂得更低了些,熟悉王爷性子的人都知道,这并非真的不在意。
那平淡语调下蕴着的,是一丝被拂逆的不豫,以及更深处的、被挑起的探究欲。
以他的身份,这般恩典于一个丫鬟而言,理应是梦寐以求的殊荣,竟会换来如此直白的推拒?
若非欲擒故纵的手段……那便是这丫头的心思,比他想的更要耐人寻味些,或者说,更不识抬举些。
赵珩不再言语,只重新执起笔,目光落回公文上,仿佛方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书房内的空气,无端地更沉凝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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