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指尖一顿,书页上清隽的墨字仿佛被水洇开,模糊了一瞬。
窗外日光斜照,尘埃在光柱里安静地浮沉,林伯压低的声音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清晰地漾开层层涟漪,搅动了底下潜藏的暗流。
“……人是约莫三四月前带回王府的,安置在西厢耳房,并未计入奴籍,只做些笔墨誊写的轻省活儿。”
老管家垂着眼,语气谨慎,每一个字都斟酌着分量,“王爷似乎……对其颇为不同,赏过御赐的古琴,也过问过其饮食起居。永嘉公主前几日去过王府,似乎说了些不甚妥当的话,王爷当日便去了耳房,之后不久,便有了将姑娘送来府上的安排。”
林砚端起手边的雨过天青瓷盏,浅浅呷了一口。
温热的茶汤本该熨帖喉咙,此刻却品出了一丝别样的涩意,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昨日接人的情形。
在王府西厢耳房外见到那位林薇姑娘时,她抱着那张形制古雅、略显旧色的琴,静静站在檐下的阴影里,身形纤细单薄,仿佛一阵稍大些的风就能吹折。
身上穿着一套浅青襦裙,虽是干净,质地与款式皆还不错,是王府里近侍婢女的规制服制。
见到他这位奉王爷之命前来接人的“林大人”,她依着礼数微微屈身,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
“林大人。”随即抬起头来。
纵然是林砚这般心性沉稳、见惯风浪的官员,眼底也不由得掠过一丝惊艳之色。
他并非毫无准备而来,早在接到王爷口谕,心下转过几番思量后,他便已吩咐车夫绕道京城最有名的成衣铺子。
“林姑娘,”他开口,声音放缓了许多,尽量不惊扰这只显然受惊的雀鸟,“既离王府,往日衣物便不必再用了。林某备了些微薄之物,若姑娘不嫌弃,还请换上。”
他侧身示意,身后跟着的小厮立刻机灵地捧上一个瞧着就颇为精致的软布包袱。
林薇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一出,微微一怔,眼中闪过清晰的讶异。
她迟疑地接过包袱,解开系带,里面妥帖地放着一套水色丝绸裁制的衣裙,衣襟和袖口用同色丝线绣着清雅的缠枝莲暗纹,光线流转间泛着柔和含蓄的光泽,另有一条杏子色的轻软披帛,材质亦是上乘——无论用料、做工还是样式,都绝非一个丫鬟所能穿戴,分明是闺阁中颇受宠爱的小姐才有的体面。
“这……”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旧琴,眼神里透出无措与困惑。
她似乎以为自己只是换一个地方继续做些笔墨活儿,甚至可能处境会更艰难些,何曾想过会是这样的待遇?
“王爷有命,视姑娘为林某族妹,”林砚语气温和却疏离,将王爷之命和族妹的身份清晰地摆出来,既是解释,也是划下一条不可逾越的道义界限,“林府虽不及王府豪奢,但也断无让自家小姐穿着旧衣、抱着全部家当入门的道理。姑娘换上身,我们便启程吧。”
他言行坦荡,目光清正,不含任何狎昵探究之意,纯粹是奉令行事,并尽一份族兄应尽的、体面的照拂之责。
这份周到里,透着官场上打磨出来的细心与谨慎,也藏着他不愿与这位身份敏感的姑娘有任何不必要的、引人误会瓜葛的疏淡。
林薇抬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那双清澈的眼里情绪复杂,终是低声道了一句:“多谢……林大人。”
声音极细,带着不确定的生疏。随即,她便抱着那套新衣和她的琴,转身进了内室。
稍顷,当她再度出来时,饶是林砚心有准备,也不禁暗自颔首。
一身水色绸裙完美地衬出了她玲珑的身段和如雪的肌肤,杏色披帛软软垂落,娉婷袅娜,天然一段风致,叫人移不开眼,又唯恐唐突了她。
也难怪王爷会……林砚心下喟叹,面上却不露分毫。
回林府的马车上,气氛沉默而微妙。
林砚能感受到她始终紧绷着的情绪,那双纤手几乎从未离开过那张琴。
他思忖片刻,觉得于情于理,都该出言安抚几句,毕竟王爷要的是“安稳”。
于是,他打破了沉默,声音温和:“林姑娘不必过于忧惧。林府人口简单,并无太多繁文缛节。日后你只需在院中安心住下,一应所需,皆会有人安排妥当。若有任何短缺或不便之处,可直接告知管家林伯,或者……”他略一停顿,添上了更重的一份承诺,“让人告知于我亦可。那处院落还算清静,正好适合姑娘休养,平日抚琴写字,皆可自便,绝不会有人无故打扰。”
林砚言语恳切,态度温和有礼,只字不提王府旧事,只着眼当下,让她安心。
林薇安静地听着,偶尔极轻地点头回应,自始至终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将怀中的琴抱得更紧了些。
……
思绪从昨日的回忆里抽离,林砚放下手中的茶盏,发现书页那一角已被自己无意识地捻得微微卷曲。管家林伯方才的回禀,与昨日的所见所感一一印证,拼凑出一个更清晰的轮廓。
王府下人间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猜测与窥探,林伯即便含蓄不提,他也能揣测出七八分。
但王爷从未明确表态,更未曾留宿耳房——这其中的微妙与克制,反而更显耐人寻味。
“老奴暗中观察了这几日,”林伯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这位林姑娘平日里深居简出,言行举止沉静知礼,琴棋书画似乎都颇通些,倒真像是好人家里精心教养过、只是不幸落难的小姐模样。”
杯盏轻轻放回光润的酸枝木桌面,发出一声极轻却清晰的脆响。
至此,一切已然明朗。
哪里仅仅是王爷一时兴起,安置一个略有才学的流落女子那么简单?
王爷带回,却特意不入奴籍,亲自过问起居,厚赏不断,甚至因永嘉郡主几句刁难便迅速将人送走,却又安排得如此妥帖——亲自指定族妹身份,动用那般珍稀的松烟彩墨只为全她绘画之好,连初次接人这等细务,都需他这位新晋官员亲自打点周全,唯恐她受了半分委屈、半点轻慢。
这分明是……金屋藏娇未成,或因佳人心有抗拒,转而寻了一个更稳妥、更体面、也更不易惹人非议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将人护了起来,并且还要确保其在自己势力范围与视线可及之内。
这是一种混合着强烈占有欲与某种不得已克制下的安排,曲折迂回,却又步步为营。
林砚眼底最后一丝疑惑散去,沉淀为深重的了然与凝重。
这凝重,并非针对那女子本身,而是针对这背后所代表的王爷的心思,以及自己因此而卷入的微妙局面。
王爷赵珩于他有知遇提携之恩,将他从一众寒门学子中拔擢而出,予他锦绣前程。
如今,这番托付,无疑是将他视为可托付核心秘密的绝对心腹。
这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也是一次不容有失的考验。办好了,他与王爷的纽带将更为牢固,这份“人情”也将成为他仕途上无形的资本;办砸了,后果不堪设想。
他必须护好这位姑娘,予她应有的尊重、照顾和清净,全了王爷的这份深藏的心思。
但同时,他更需谨守界限,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绝不能有任何逾越之举,更不能让外界对此产生任何不利于王爷清誉、亦或玷污他自身官声的联想。
他林砚虽承王爷大恩,却也有几分读书人的风骨与处事原则,深知什么该碰,什么该远。
“林伯,”他开口,语气已恢复一贯的平静无波,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吩咐下去,府中上下,务必敬重林姑娘,见她如见小姐。一应份例用度,皆按家中小姐的最高规格操办,饮食起居,务必精心,不可有丝毫怠慢。”
他略一沉吟,眸色转深,语气也加重了几分:“但是,无事不得随意打扰姑娘清静,尤其是外院男仆及一应访客外男,未经允许,一律不得靠近姑娘所居的院落半步。若有违者,不论缘由,一律按家法重处,绝不姑息。”
“是,老爷!老奴明白轻重,这就去严令下去。”林伯心领神会,深知这位突然到来的小姐身份特殊,干系重大,连忙躬身郑重应下,悄然退了出去。
书房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间的声响,只剩下更漏滴滴答答,以及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林砚并未立刻回到书案前,而是起身,缓步走至窗边,负手望向内院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花木扶疏,落在那处新收拾出来的、最为僻静安宁的院落。
这位突如其来、带着王爷隐秘心思的族妹,就像一枚精心布置的棋子,悄然落在了他这方刚刚铺开、尚需谨慎经营的仕途棋盘上。
林薇换上新衣后那般清丽娇柔、我见犹怜的模样,以及那双沉静眼眸深处藏着的惊惶与始终紧抱着旧琴仿佛那是全部依托的模样,在他脑中交织浮现。
确非寻常女子。
也难怪,连睿王殿下那般骄矜冷情的人,也会动了心思,且用上这等迂回周折的手段来安置保护。
林砚轻轻吸了一口气,初夏傍晚的风带着暖意和花香拂面而来,他却觉得肩头沉甸甸的,仿佛压上了一副无形的担子。
这看似从天而降的族妹,这王爷亲手送来的人情,予他这刚刚起步、力求稳健的林府,带来的不知是福是祸,是机遇还是风险。
如今之计,唯有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他需得将她护得周全,让她安稳无虞,才能不负王爷所托,也将这份人情落到实处。
至于其他,非他所该想,非他所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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