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引路的丫鬟穿过几道垂花门,越往深处走,外界的喧嚣便愈发遥远。
她原本紧绷的心弦,在这一路行来的静谧中,不知不觉松了几分。
眼前的景象,与她预想中的任何一种情形都截然不同。
没有审视的目光,没有隐含轻蔑的窃窃私语,更没有她已暗暗做好准备的冷待与刁难。
从林砚亲自来接,赠以新衣,温言安抚,再到此刻被恭谨地引入内院,每一步都透着超出预期的尊重与周到。
这番接待,实在远超她的预料。
林薇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对那位看似清冷、实则细心的族兄林砚,不禁生出几分真切的感激与好感。
她所居并非那等局促逼仄的厢房,竟是一方独门独院的精巧天地。
粉墙环伺如笼轻烟,碧柳垂绦似挽春风,院门上悬着块梨木小匾,笔走清隽墨痕浅,题着听竹坞三字,倒衬得满院景致都添了几分清幽意趣。
推开虚掩的院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几竿倚墙而立的翠竹,疏朗有致,随风轻曳,发出沙沙的轻响,为这方小天地平添了几分难言的清幽与禅意。
院落不大,却被打理得极为干净整洁,青石板路缝隙里生出些许绒绒青苔,角落放置着一口青瓷水缸,几尾红色小鱼在水藻间悠然游弋。
领她来的丫鬟名唤夏荷,约莫十五六年纪,穿着一身干净的藕荷色比甲,未语先带三分笑,看着便觉机灵讨喜。
“姑娘,就是这儿了。”
夏荷笑嘻嘻地引她入内,声音清脆得像檐下风。
“这听竹坞可是咱们府里最清静的好地方了,大人亲自吩咐收拾出来给姑娘住的呢!说姑娘定然喜欢读书弹琴,需得有个不被打扰的地儿。”
正房是三间打通的小室,布置得简洁而雅致。临窗设着一张宽敞的书案,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崭新的宣纸、笔山上搁着几支品相不错的毛笔,还有一方砚台。
靠墙立着一架榆木书架,虽未填满,却也放了些常见的经史子集和诗词集子。
最让林薇目光驻留的,是窗边那张特意安置的琴桌,样式古朴,木质温润,显然并非新制,却擦拭得一尘不染。
“这琴桌是大人特意让林伯从库房里找出来的,”夏荷顺着她的目光,机灵地解释道,“大人说,姑娘若是会弹,闲暇时便可弹奏一曲,也好解闷儿。”
林薇走到书案前,手指轻轻拂过那光滑冰凉的桌面,心中微动。
林砚的细心周到,几乎让她要恍惚起来,几乎要忘了自己来此的真正缘由,忘了那个远在王府、掌控着她命运的男人。
这份突如其来的安宁与厚待,像一层温暖的薄纱,暂时裹住了她心底的不安与惶惑。
她的行李极少,不过一个装着几件衣裳的小包裹,以及她始终抱在怀里的那张旧琴。
夏荷手脚麻利地帮她将衣物收入柜中,又将那张旧琴小心翼翼地安置在琴桌上,动作间满是珍重。
林薇看着这一切,目光最终落回书案,落在了那盒方才她带来的笔墨之上。她迟疑了一下,伸手打开那精致的墨盒。
盒内,几方彩墨静静地躺在丝绒衬垫上,色泽饱满纯正,如同凝固的宝石。
她的指尖触上去,只觉冰凉润泽,墨体质地细腻得惊人,几乎毫无杂质。
那彩墨色泽纯正饱满,质地细腻如玉,侧面的徽州老字号暗记无声昭示着其御贡之品的非凡身份。
方才因这小院清雅、下人恭谨而生出的些微暖意,如同被冷水浇熄,只余下心头一片冰凉滞重。
这太过了。
远超过她该有的用度,甚至超过了林砚这般品级官员所能轻易拿出的范畴。
答案呼之欲出。
是赵珩。
只能是他。
唯有他,才会如此。
上一次是名贵的古琴,再上一次是……那些她不愿回想、步步紧逼的话语和目光。
每一次看似慷慨的赏赐,都仿佛在她身上套上一根无形的丝线,华美而坚韧,慢慢地、不动声色地收紧,让她无所适从,呼吸艰难。
她消受不起。
这般贵重得超乎规制的东西,于她而言不是恩赏,而是负担,是提醒,是悬于顶上的利剑,时刻警醒着她此刻的“安宁”源于何处,又可能因何而被轻易收回。她甚至惧怕这赏赐背后所附带的、她无法承受的代价。
一股强烈的排斥感自心底涌起。
林薇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远离这盒象征着掌控与压力的墨锭。
恰在此时,夏荷放好东西,转身见她脸色不佳,关切地问道:“姑娘,您是不是累了?脸色瞧着有些白呢。”
林薇猛地回神,指尖微微一颤,迅速将墨盒盖子合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令人不安的源头。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将那只精致的墨盒推向夏荷,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疏离。
“我没事,只是有些乏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墨盒,语气轻淡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墨……太过珍贵,我用着也不甚习惯,平白搁在我这里怕是浪费了。你拿去交给林伯,就说是我的意思,收入府中库房吧,或日后林大人若有需用时,也能取用。”
眼不见,心或许就能静一些。她无力抗拒那人的意志,至少,可以选择不去面对这触手可及的提醒。
这是一种近乎孩子气的逃避,也是她目前唯一能做出的、微弱的反抗。
夏荷愣了一下,瞧着那盒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彩墨,心里虽觉奇怪——旁人得了这等好东西只怕要珍藏起来,这位姑娘却急着要收走——但她是个有眼色的,见林薇神色间并无玩笑之意,便乖巧地不再多问。
她小心翼翼接过那沉甸甸的墨盒,转而脸上又漾开那抹讨喜的笑容,声音清脆地岔开了话头:“姑娘您就先安心歇着!对了,咱们府里规矩不大,小厨房的刘嬷嬷手艺可好了,尤其最擅长做江南一带的点心和小菜,什么蟹粉小笼、桂花糖藕、龙井虾仁,都做得极地道!大人特意吩咐了,若您有想念的家乡口味,或是平日里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告诉我,小厨房一准儿能给您做来!”
夏荷叽叽喳喳地说着,像只欢快的小雀儿,努力驱散着屋内那一瞬间凝滞的气氛。
独自拥有一个清幽的小院,还有专人伺候,甚至可以随意点菜……这等待遇,让林薇感到一阵强烈的不真实与惶恐。
她在王府虽是书房近侍,比粗使丫鬟体面些,住的也是一间窄小厢房,行动坐卧皆受管束,何曾有过这般独立自在的空间?
如今这般的宽敞、清静与自在,于她而言,是全然陌生的体验,也,未免太过奢靡,也太过……显眼了。
她本能地想要推拒,却深知这一切都源于那个人的安排,她并无拒绝的余地。
林薇只能低声道:“替我多谢林…大人美意。我……我并无太多要求,寻常清淡饮食即可。”
“那怎么行!”夏荷睁大了眼,一副“您太见外了”的表情,“大人特意交代要仔细照顾姑娘的。您放心,刘嬷嬷人可好了,保准合您的胃口!”
正说着,窗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另一个穿着同样服饰、年纪稍长些的丫鬟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盏热气腾腾的茶和几样精致的点心。
她举止更为沉稳,见到林薇,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奴婢秋月,见过姑娘。大人吩咐送了安神茶过来,说姑娘一路辛苦,用了茶点可稍作歇息。晚膳时分,奴婢再来请您。”
林薇看着那盏氤氲着热气的茶和看起来就十分可口的点心,心中五味杂陈。
林府的宽和与体贴是真的,下人们的恭敬也是真的,可这一切,都建筑在那个人无声的压力与“赏赐”之上。
这小小的听竹坞,清幽雅致,宛如一方隔绝俗世的桃源。可她此刻却觉得,这并非避世的净土,而是被人巧手织就的精致牢笼。
她勉强对秋月笑了笑,轻声道:“有劳了。”
秋月放下东西,便安静地退了出去,言行分寸拿捏得极好。
夏荷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主要是介绍府里的格局和日常作息,见林薇眉宇间确有倦色,便也机灵地告退,让她好好休息。
房门被轻轻带上,室内终于只剩下林薇一人。
她独自站在房间中央,环顾着这间雅致却陌生的居所,目光最后落在那琴桌上。
方才强压下的惊惶与冰冷再次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她缓步走到琴边,手指轻轻抚过琴弦,却并未拨动。
最终,林薇只是抱起了那张旧琴,蜷腿坐在临窗的榻上,将下巴轻轻抵在冰凉的琴木上,望着窗外那几竿翠竹发呆。
清风穿过庭前的几竿翠竹,筛下细碎的阳光,叶片摩挲间发出簌簌的清响,小院静谧得如同梦境。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她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自己微微交叠的指尖上。
那盒被送走的彩墨,此刻想是已安静躺在林府库房的某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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