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你叫来了不少人。”亚科夫坐在石头板凳上,声音被蒸汽烘得雾蒙蒙的,“他们来干什么的?”
“你天天不关心我的事,现在才想起来问?”尤比趴在玄武岩做的池沿,瞧他琢磨那马鬃磨砂布的模样,“我才不告诉你。”
亚科夫的眼睛翻动了一下。“既然你这么说,该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他只抓着那块粗布,唰唰搓得身上的皮肤泛红充血,“别玩得太过火。”
尤比讨厌极了他这样说话。吸血鬼抓起木瓢,向血奴脸上扬冷水。“我和玛戈学了好久舞蹈,我叫他们来开舞会的,就明天。”他不情愿地咬着嘴唇,“你来不来?用不着你跳,你看着就行。”
不出所料地,粗俗的骑士哼笑一声。“别拉我和你一起天天玩乐,我有的是事情要做。”他抢走尤比手里的瓢,“我还要巡逻去。”
又是巡逻去?尤比敏锐地动了动耳朵。他装出一副气愤模样,抓着毛巾凑到亚科夫面前。“你成天去巡逻,差一天又怎么了?”
“明天不行。”
“明天怎么不行?”
“明天是□□的新年。”亚科夫意味不明地叹气,“他们要庆祝,开集市的。”
“现在是十月,哪有人秋天过新年?”尤比立着眉毛瞪眼睛,“我看你是和我胡诌呢!”
这次他清楚地看见,血奴无奈又愠怒地在他面前翻了个白眼——但亚科夫没接着说下去,只像把气缓缓吞回肚子里似的深深呼吸,拿起肥皂向身上抹泡沫。
“你爱去不去。”尤比将毛巾围在身上,“我自己也能玩得很开心。”
他踩着很响的水花,从这一言不发的臭石头似的人身边离开了。
“他没起疑心?”玛戈拽着尤比躲到一间狭小的更衣间,“他怎么说的?”
“他还是说要巡逻去。”尤比小心地脱下鞋子与外套摆在一边,“他还编出什么□□的新年来骗我…”
“这倒不是骗您。”玛戈却从衣服堆中回头瞧他,“今天的确是□□的新年,他们要开集市、点街灯、吟经诗的。他们的历法按月亮的圆缺计算,不看四季——要知道,这地方根本没有四季。”
尤比正向身上摆首饰,听了这话皱起眉头。“是我学艺不精。”他尴尬地将一张绣满了花纹的头巾蒙在头上,“…我连我城里的事都不知道。”
玛戈像没听见他的话,不给他自怨自艾的机会。“大人,您怎么净挑鲜艳的东西上身!”她一把抓走他头上的布料与珠宝,“您打扮得这么漂亮,我可要费心了!”
“啊?”尤比眨眨眼睛,“女孩不都是打扮得漂亮才肯出门去吗?”
听了这话,玛戈的脸上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像被隐隐冒犯了似的。“唉,您终究还是个男人,不懂这些事。”她从箱子里翻出一条黯淡又保守的披帛递给尤比,“打扮得漂亮,就要额外花功夫长眼睛看守自己才行。您可不想被街上的每个人都牵着手揽着肩膀,不在脸上亲吻两下就不放您走吧?”
尤比回忆起锡塞罗汗津津的手心——年轻的城主立刻羞愧难当地低下头。“…真抱歉,玛戈。”他用这面旧布料重新挡住头发。
少女抓着他的头巾狠狠向两边掖进去,将他的脸围了个严实,恨不得只露出眼睛和鼻孔。“用不着道歉,小心别晒着太阳。”她又拿出一面带兜帽的大斗蓬,踮起脚压在尤比头顶,“这瞧着就虔诚多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高个子侍女了!”
尤比没将这事告诉任何血奴——他的宽敞大厅里正站满了陌生客人,血奴们光遵他的命令款待就已够忙了,没人发现玛戈如何乔装领着一位他们不认识的女伴溜出大门,也没人发现自家照不得阳光的主人已悄悄走到太阳下。这感觉刺激极了——尤比只敢低着头瞧自己的影子,生怕身上有烟雾散出来。
“这事不是我办,别人办不成的。”玛戈揣着他的手,骄傲地昂起下巴,“要是别家的贵族小姐,哪有这种能耐。”
“那您从哪学来的这坏主意?”尤比掐着嗓子小心地问,“说真的,您刚来时,我还以为伊贝林大人为我送来一位十足的淑女…”
“您说的好像‘伊贝林’是什么显赫贵族似的。”玛戈携他向城门口快步去,“十岁前我还在法兰西乡下,和别的孩子在泥水里摔跤呢。同岁的男孩,没一个打得过我。”
尤比在脑中谨慎地幻想那场面,滑稽又快乐的模样害他一阵羡慕。“您过得真快活。”他低着头,“我从小都没玩伴。”
“别这样说,贵族才惹人羡慕。”玛戈不满地撇嘴,“有人伺候照顾,穿衣吃饭全递到手边嘴边,还不用干活。整天苦恼的事就只有书本上那些字母吧。”
“那您现在来了圣地,也算得偿所愿,是位贵族了。”
“哈哈,他们把我从法兰西抓来做贵族,又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我双腿中间那东西。”玛戈忽然粗俗地提了提裙子,“如果您是个坏人,是个油头大耳又长癞子的好色城主,您说我该怎么办,能怎么办?”
“…您可以和人私奔!”尤比想起尤多西亚令人厌恶的兄弟。
“我才不私奔呢!”玛戈却说,“私奔了,我又要做无边无尽的活,整天没得休息了!”
“每个人能忍受的东西真是不一样。”尤比感叹道,“快乐不快乐只自己才知道。”
玛戈侧眼瞥了他一眼,甜美地笑了。“我真喜爱您善解人意的模样。”她愉快地踢起鞋子来,“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通情达理!”
话语间,他们从卢德城的小道出了城门——除开城墙内,尤比的领地还有城墙外的数个乡村,只年关时交了税便多能自治。城主惊讶地发现,离开城中喧嚣,二人又步入乡下的喧嚣中去,热闹从不只属于显贵们。□□的新年,他想,亚科夫果真没有骗他。
骆驼皮与羊皮搭的帐篷沿小路边搭了一串,灯笼如潜藏的星河在里面闪烁。它们大大小小形状各异,鲜艳的颜色交相辉映,渐迷人眼。尤比细细瞧去,有钱人家将黄铜与玻璃做的彩灯挂在车前,贫苦的孩子用树枝与皮纸糊的也差不到哪去。无数烛光从罩中投出,有的是箴言经文的形状,有的映出颜料的颜色,就算最朴素的,也在四周投出繁复规整的影子,好似光做的花草成堆绽放开来。凡进帐的人都像踩进了满是钻石与黄金的财宝堆里,连乞丐的破旧羊毛袍子也熠熠生辉。
“真漂亮!”玛戈在他身边开心地大叫,声音淹没在诵经的唱声中,“我也想买一只斋灯回去!”
“什么是斋灯?”尤比张着嘴,全忘了扭捏,“这都是斋灯吗?”
“□□过节时家家户户都挂这个。”玛戈已松开他的手,向小贩的摊位奔去了,“您不想也来一个吗?”
尤比刚想赞同她的主意,却立刻吓得拽紧她。“…不行!你是基督徒,**语的!他们一定讨厌你,不卖给你!”
“那怎么可能啊,大人!”玛戈惊讶地回头,“在这生活的人,谁会在乎那些无关紧要的,放着钱不赚呢?”
少女的袖子瞬间从尤比手中飞走了。乔装的城主只得窘迫地环顾四周,脚不敢挪动地方。短短一会,玛戈比划着从摊位上买了一只精巧斋灯,又从旁边七嘴八舌的人群中抢购了一碟洒了阿月浑子碎的油炸奶酪,最后又在一辆推车边挑挑拣拣选了一只蓝色项链,竟还和商人讨价还价——她手中提着灯,脖子上戴着项链,嘴里塞着奶酪回到尤比身边,把碟子递给他。
“有点太甜了,撒拉逊人的甜点总是甜得齁嗓子。”她问,“您来点吗?”
“我不用了…”尤比为难地将头巾又提了提。
“那您瞧瞧那边的首饰摊?”玛戈指着脖子上的项链给他瞧,“那人说,这种蓝色陶瓷只有波斯人才烧得出来。”
“也不用了…”
“哎呀,和您出来真糟心!”玛戈苦恼地抹去嘴边绿色的果仁粉末,“您是看不上这些便宜买卖,还是不喜欢异教徒的东西?”
“都不是。”尤比叹着气,“…从前我觉得,这种地方危险得很。”
“为什么?”
“基督徒与□□会在我的法庭上打架。”尤比喃喃道,“他们彼此仇恨。”
“您觉得这的人恨基督徒?”
“不是吗?”
“恨倒是恨的,可恨的又不是你我。”玛戈咂咂嘴,“除非你身上披着十字,手里拿着剑逼他们走。”
真是如此吗?亚科夫的模样出现在尤比脑海中。他想,十字军的国家靠掠夺与侵占建立,难道撒拉逊人真能只恨骑士与军队,不恨朝圣者与旅人吗?朝圣者与旅人能踩在耶路撒冷的土地上,难道不也是因为骑士与军队先杀光了那所有的□□吗?他望着玛戈手中摇摆的斋灯,颈上波斯蓝瓷的项链。可少女灰绿色的、法兰克人的眼睛在阳光下无辜又无知地瞧他。他想,她这样年轻快乐,究竟有什么罪,要惹人恨?
“…那我也去瞧瞧那些首饰。”尤比的脚步终于动起来,“我想给我的面纱添点新装饰。”
“哈,您开窍了!”玛戈跳着挽起他的手,“我也喜欢您这种聪明劲!”
“您怕不是就为了逛市场才劝我出来。”
“唉,别的事也不耽误的!”
尤比腼腆地笑,仿佛他们真是两位女伴好友,心里揣着的烦恼事能一股脑倒掉,轻盈又愉快地无所事事一般。二人沉浸在这狭小集市中,用略知皮毛的三两阿拉伯语和商人搭话,采买任何看得上眼的东西。尤比的脚步路过奏乐的诗人就掉下两枚硬币,玛戈看见新奇的饮料吃食就非尝不可——吸血鬼忽然就想起从前,他尚戴着那戒指时。在那些第一次见的港口与市集,他也曾像玛戈这般享受着单纯的幸福。那时世界对他是那么崭新光彩,可日子越久,越叫人发现其中腌臜之处,叫他不知道该责怪他老了,还是世界旧了。
“那围了好多人。”玛戈脸上泛起热热的红晕,“我要去瞧瞧!”
“是有表演吗?”尤比伸着头瞧。
“好像是游戏。”玛戈拽着他弯腰挤进人堆里。
尤比被她颇无礼仪地强扯,一直冲到第一排去——人群中央点着许多火把,成队的小孩子正捡石头堆在烟下。有两个白衣白头巾的撒拉逊人正铲一个土坑,挖了有半人深。所有人议论纷纷地注视这场景,脸上带着奇妙的肃穆。
“…这是做什么的?”玛戈困惑地放低声音,“他们说什么呢?”
“我的阿拉伯语还没那么好…”尤比谨慎地掩起头巾,“他们说,是在等什么人来。”
“说不定是有马戏团和舞姬呢!”玛戈踮起脚尖,“我还没见过撒拉逊人的马戏团什么样!”
忽然,众人议论的声音平息下去。尤比的耳朵敏锐地听见女人哭泣的声音。他抬起头,瞧见一位胡子雪白的长者正向这边走。在他身后,那哭声越来越近地逼迫而来——年轻的城主猛然发现,自己曾在圣乔治教堂的法庭上见过这两张面孔。
女人被绳索捆得结实。两位白衣男子放下铁锹,按着她跪到坑边。她颈上的十字架项链与眼泪一起掉进泥土里。
白胡子的长者——伊玛目行至人群前,向太阳抬起双臂。“真主至大!”他愤怒地大喊。
“真主至大!”所有的人跟随他喊这话。
“我们聚集在此,是为了践行主的真理。”伊玛目踩着飞扬的沙土,行至女人身后,“主洞悉一切,主至仁至慈。主言,‘谁背弃信仰而死时为不信者,他们的善行将变为空虚,他们在今世与后世中都将为亏折者,永居火狱。’
“教法不可废,正道不可辱!叛教者弃主如弃父母,叛群如叛血肉!
“依真主审判,背弃正道者,当处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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