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等到亚科夫再醒来时,天色已大亮,阳光洒满了吸血鬼的卧房——尤比已是个忙碌的城主,日日满是公务,早不在这。一旁,香炉中珍贵的龙涎香已燃尽了,只剩下焦黑的灰渣与他鼻腔中美梦的余韵留下来。
短短数周,沉重的镣铐已在皮肉中留下鲜红的压痕。亚科夫厌恶极了这东西。他恨不得将这屈辱的象征塞进嘴里嚼碎咬烂,捏在手里拧折挫灰。像每个没人瞧见的早晨一般,他先将手指塞进颈边的圆环,用力向两旁掰:这是徒劳的,环上有个精巧的锁,是最好的撒拉逊工匠做的,钥匙大概被尤比日日揣在身边;紧接着,他又将这环向上推,渺茫地希望它忽然变软,能叫自己把头钻出去:血奴第无数次发现自己的下颌骨太宽,铁环死死卡在那,他不是个变戏法的软骨大师;最后,他痛苦地抓起桌上任何看起来坚硬的器皿,挨个向那恼人的铁环上砸,祈求它能崩出一丝脆弱的裂缝:可钢铁粗糙又坚硬,他砸坏了数不清的黄金酒壶与银镀镜子,那些柔软又精致的玩意根本伤不了残忍的镣铐。
亚科夫咬牙切齿地在地上翻滚,扯得链条叮当作响。门外,尤比的奴隶们早习惯他这般反应,只静悄悄地不出声,要待到他发泄到筋疲力尽才敢送餐食进来。亚科夫挨个辱骂他们,诅咒他们有朝一日也落得同样的凄惨下场——他的脚步停在门边。
自从火刑后,尤比叫人在宅院间钉了数不清的钩环,专用来栓链条的另一头,将这打造成一个亚科夫专属的豪华监狱。每到早晨,他的锁链会被拴在一个靠近榻柱的位置,刚好叫他没法从门边走出去。亚科夫记住了这边界,记住了他能走到最远的地毯图案该在哪里。奴隶低下头,看自己的脚趾头。
他正踩在一个他不被允许到达的花纹上。
亚科夫回过头,发现链条另一边的钩环竟没被拴上。
奴隶想也没想,立刻将长长的锁链收着抱进怀里,躲进尤比的衣橱里——他竟在里面找到了自己的长剑。门外的人听见屋里没了声音,终于探头探脑进门来。在他们发现亚科夫消失之前,铁链就抽在他们头上。
“我的主啊!”努克被砸得抱着头惨叫起来,“救命啊!来人啊!”
亚科夫从所有人身边光着脚跑了出去。没有一个人敢拦住他。
血奴手里攥着一大张昂贵的黑色丝绸——那是尤比的头巾,上面全是海狸香香膏的甜腻味道,满布精致的金线暗纹。亚科夫三两下将它缠在头上作斗篷,小心遮住头脸与颈间沉重的锁链,却要露出腰上那支长剑来。这打扮简直让他看起来像个沙漠悍匪,像个落魄又危险的亡命之徒。他逃到卢德城的市场上,在酷热的摊位上半偷半抢地拿了双草鞋,正打算逃出城去,就听见圣乔治教堂的法庭传出钟声。
“那圣殿骑士的审判结束了。”亚科夫听见身边有人说。
“什么圣殿骑士?”血奴揪住那人问,“什么审判?”
“就、就是那杀了城主侄女的骑士!”被抓住的人吓得语塞,“大家都等着看,他要受什么刑呢!”
亚科夫恍惚地松开路人,瞧教堂的大门。那吱呀一声被推开,许多人鱼贯而出:他先瞧见自己一手培养着长大的侍从带着士兵列队,将围观的人群挤开让路——在他看来,达乌德现在已成了尤比的傀儡,是副行尸走肉,正象征他教诲的失败;紧接着,圣殿骑士团的几名骑士与司铎面色凝重地交头接耳——骑士团的成员有特殊的司法豁免权,在城主的法庭上需格外审判,亚科夫不奇怪这事;令他吃惊的是,在众人身后,又有希腊人的法官与贵族走出来。现在是白日,他没看见任何一个吸血鬼的身影。这叫他紧张的心情平缓了一些。
多米尼科主教拎着张巨大的羊皮卷轴走在最后。等所有人都到了教堂前的小广场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列队站好,主教便打开那张审判文书,口渴难耐地发言:
“依圣地之法度、王国律令与圣教公议,主历一千一百八十二年六月九日,圣殿骑士团骑士叶萨乌·扎什奇特尼科夫于卢德城南意外失手,致卡纳卡基斯家族独女安索佩娅·卡纳卡基斯罹难,时年五岁。
贵女身系科穆宁皇室支脉,幼年殒命尤引民怨。然此案经卢德城主、帝国问官与圣殿总团内庭共同审理,依证人所述、情况具察,断定失手,并非蓄意加害。
经哀悼,她尊贵的母亲,安比奇亚·艾迪娃·诺克特尼亚斯出大赦言,免骑士受囚禁与革职之刑。惟请圣殿骑士团于纳布卢斯周边修建一所新修道院,奉献于圣洁童贞女与圣母玛丽亚之名,令亡魂得慰。
审议会于今日合议,认为骑士无罪,赦令成立。惟责圣殿骑士团全体,在秋末前筹备修道院,并令叶萨乌修士悔罪朝拜亡女之墓四十日,终身纪念此事,不得忘怀。
如此所定,主在天听,世人共鉴,此案完结。”
意外失手?出大赦言?一个女孩的命,换一座修道院的收入,对安比奇亚算作笔好买卖吗?亚科夫藏在人群中,不敢多做停留,生怕被人发现。他蒙紧自己的脸,边向街旁挤,边朝城门处奔走。
可他听见那声音又在教堂门前响起来:
“叶萨乌修士之搭档兄弟,亚科夫·扎什奇特尼科夫,此案发后擅离职守,行迹不明。依圣殿骑士团律章,逃避调查、避忌问责者,当视为背弃誓言。
判决:亚科夫·扎什奇特尼科夫即日起除名出团,永不得重返圣殿骑士团旗下。若自请归审,当另行审议决断。
裁断既定,文据存卷,愿主鉴明,愿人知慎。”
亚科夫的脚步停在城墙边,皱着眉回过头去。他一眼就瞧见排排人影中最显眼的那个——叶萨乌正被骑士团的兄弟们押送着到熙攘的街道上。用于遮盖骑士头脸的兜帽与头巾被掀起扯下,暴露在炽热的太阳下。
“我之过,我之过,我之极大的过!”他大喊着,用一块厚重的木板砸自己的额头,“我在主与世人面前犯了罪!”
亚科夫太熟悉叶萨乌的相貌了。他们常被说作亲生兄弟一般,长相相似,身材相近,连行为举止的姿态也难分难辨,面对面时简直像照镜子。他们都是斯拉夫人,都金发碧眼,人到中年,在同样的骑士团中做骑士,穿一模一样的红十字罩袍,连胸膛上耻辱的血奴刻印也如出一辙。亚科夫想,若不是这般,也绝不会被这疯魔的人寻到可乘之机,光天化日下溜进尤比的宅院中。
而现在,叶萨乌穿着赎罪用的最破烂的白袍子,光着脚在满是沙土的路上走。他的额头被自己捶打得流下血来,满是青紫。亚科夫的视线穿过黑色的头巾与沉重的镣铐,穿过众声的责备与怜悯而去。
他惊讶地在烈日下发现,叶萨乌的模样与他记忆中大相径庭——短短一个月,血奴脸上满是褶皱,浑身的皮肉松垮不堪,已被折磨得像位古稀老人。
如果自己老了,也该是这副模样吧。那一瞬间,亚科夫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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