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现在哪哪都乱。”一个见多识广的雇佣兵在篝火边喋喋不休地讲话,“在阿勒颇,□□围□□的城;在君士坦丁堡,希腊人砍希腊人的脑袋;在这也一样。自从那麻风国王卧床不起,耶路撒冷的贵族彼此争斗得厉害,看谁都能做下一任国王。”
亚科夫正拿着酒浇在手掌上,伤口煞得生疼,害他呲牙咧嘴。他想起自己曾有双昂贵的铁手套,能叫他捧着剑刃也割不到手指;又想起自己曾有个贴心又强大的主人,能瞬间治好所有杂乱的伤痛——一无所有的野蛮人很快摒弃了这些矫揉的念想,只草草应了一声。
“哦。”
“你知道吗,就上个月,拜占庭加冕了位六十岁的新皇帝。”雇佣兵夺回他手中的酒囊,向嘴里灌了一口,“他恨拉丁人恨得入骨啊。之后再和□□打仗,别指望希腊人再来帮忙了。”
“嗯。”
“我听说,先前随外约旦领主去红海的圣殿骑士,有两个被□□活捉,在麦加被献祭杀死了。你说,他们俩虽死了,算不算是头两个见过天房长什么样的基督徒?”
亚科夫懒得再挨句理会这张碎嘴巴,只沉默着瞄四周的人。在一个个火堆边,他瞥见法兰克来的落魄骑士、亚美尼亚来的弓箭手与意大利城邦的长矛兵。负责招募佣兵的中间人手里攥着一沓十字布条,一路分发到亚科夫面前。亚科夫接过自己的那一张,用一根简陋的别针别在肩膀上——十字歪歪扭扭,和从前圣殿骑士整洁的罩袍相比,显得邋里邋遢地寒酸。
“你这样下去不行。消息不灵通,脑子不好使,挣不着钱,白费了自己能耐!”雇佣兵喝得有点多了,双颊飞红地搡了他一下,又想揽住他的脖子。“明眼人都知道,要是没有新的十字军来,圣地就要完蛋了。想飞黄腾达,就看这几年!瞧那些撒拉逊人,等在战场上见到萨拉丁,你猜他们到时站我们这边,还是对面?”
亚科夫向营地更深处瞧。一些深肤色的弯刀士兵竟也在自己盾牌上涂了十字——这当然有撒拉逊人做佣兵。撒拉逊人未必是□□,而□□中派系林立,也未必人人喜欢萨拉丁。为了生计装点信仰不能算作罪行,他想。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谨慎地躲开那只醉醺醺的胳膊,没叫脖子上的铁环被人碰到。
“我好奇。你有这种能耐,无论跟着哪位大人,都能过比现在好得多的日子。”雇佣兵的眼睛贼似的瞄他镶着红宝石的长剑,“说不定你能做个骑士,做个领主。要是被哪个有钱有领地的寡妇看上,说不定能做个贵族呢。你在这做什么佣兵啊?”
亚科夫终于没再敷衍。“这样更自由。”他吐出头一句认真的话来。
他的话害对面的人愣了一下,紧接着放声大笑。“自由,你说的真好,自由!”佣兵将开了盖的酒囊塞进他手里,酒液从里面肆意洒出。“我们无信仰,无寄托,无效忠的君主,无挂念的妻儿,这就是自由!今朝有酒今朝醉,喝吧!”
亚科夫手上的伤口湿漉漉的,又被煞得痛麻起来——他将烈酒灌进嘴里,辛酸地想,这哪是自由的滋味?
卡拉克城正挤满了前来参加婚礼的贵族。尤比在圣地六年了,尚头一次跨过死海,到王国的最东边来。
安比奇亚在车马填门的大厅中向他行礼,挎起他的手臂,打量他的衣着。“自从你抛开那两个不听话的血奴,你的城不是越来越好了?”她抚摸着尤比织花丝绸的袖子,为精致的镂空刺绣啧啧称奇,“城好了,收入也高,就买得起这样昂贵的布料。”
“这是个商人送给我的。”尤比轻轻叹气,“他将最好的货献来,和我交换全城的丝绸交易特权。”
安比奇亚眨着眼睛端详他。“那你同意了吗?”
“要是亚科夫与舒梅尔还在,他们必定不同意。可我同意了。”
“然后呢?”
“不光商人。”尤比在宽袖下悄悄攥紧拳头,“我将税收和市场都各自找了代理人,各个村子重新安排了族长与长老,叫他们自己管自己的事,只按时交税上来就好。城里的卫兵也全交给骑士团,让他们自己布防。这么办了,我清闲许多,用不着亲自巡逻颁法,可今年的收入竟比从前还高…我将多的金币捐给修道院,叫他们布施,人人都说我是个虔诚善良的城主,予他们自由,纷纷不计前嫌了。”
像是发现了他的紧张,安比奇亚捋着他的手臂开心地笑起来。“这是件好事啊。你担忧什么?”
尤比瞧她笑了,自己也努力扯着嘴角微笑。
“他们说我虔诚善良,却说商人狡诈,税吏阴险,骑士暴戾,地主贪婪。怎么单单只我一个有虔诚善良的名号,与他们自由却悲惨的境遇毫不相干?我感觉自己仿佛推卸了责任,在蒙骗他们似的…还是他们就喜欢这样被蒙骗?从前我将这些事交给亚科夫与舒梅尔时,就从不这样想。我信任他们,他们做的事被人归在我头上,我反觉得心安,觉得是自己应得的。可现在…”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尤比发现,安比奇亚的眼睛竟惊异地瞪大,像听说了天底下最稀奇的事一般。
“我亲爱的弟弟,不然你觉得权力是个什么东西,该如何使用?”她问。
“权力的本质就是蒙骗吗?”尤比停下脚步,“叫蒙昧的人们无法找到悲剧的根源?”
“不,权力的本质是交易。你是城主,你是贵族,你是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神明。你天生拥有一切,别人要与你交易才能得到。用自由、金银、还是别的什么作代价,他们都自知自愿。”炉火纯青的野心家随他驻足,“使用权力与使用刻印是同一回事。自从你有了自己的血奴,我以为你早该明白这些了。”
使用权力与使用刻印是同一回事——尤比缄默下来,在心中反反复复品味姐姐的话。他想起自己从前给予别人刻印的时候:血奴们总有各种各样的欲求,向他伸出一只乞讨的碗。只要他瞧见这空碗,便能以刻印填实,用命令指使。这实际上是一种使用自由作货币的交易吗?
“我没想到自由能与金银一般相提并论。”他一边沉思一边喃喃道,“我以为自由是远更珍贵的东西,不能被交易。”
“我倒与你有截然相反的想法。”安比奇亚拍着他的手背安抚他,重新向前漫步。“金银是种代物,能用来购买任何东西,人人认可它;而自由只是种感觉,独自己才能体会,对旁人而言毫无价值,甚至是许多人唯一拥有的东西。你觉得,一个拥有最多自由的人,该是什么样?”
尤比仔细想了一会——亚科夫的模样反反复复在他脑海中沉浮。“那人一定不受任何人的管辖,也不被任何事物所累。”吸血鬼幻想着血奴终极的夙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受任何人的管辖:连亲爱的人也一样吗?不被任何事物所累:连道德与法律也熟视无睹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就是亡命之徒,乌合之众。谁人见了这样的人都避着走,惧怕他们的信条,厌恶他们的无情。”
尤比失了语,深刻的惭愧爬上他心头。他发现,亚科夫貌似的确是这样的人——或曾经是这样的人。他忽然隐隐明白了亚科夫为何被母亲轻易地变成了血奴:难道亚科夫追求的并不是自由,而也是想用自由交换些什么吗?忽然,“用自由交易”这件事在他心中貌似没那样不齿了。
“当然,这样的人获得了自由,却失去了一切,很轻易就能被击溃。”安比奇亚残酷地侃侃而谈,“受皇帝任命出征的将军,家人要接进首都严加看管;被典籍感化教诲的信徒,一言一行都受信条制约。这些放弃自由的、被统治的人们,才能组成最严明的军队,创立最坚定的信条,发挥他们的力量,实现他们的价值。”
“可他们要是不再想这样了呢?”一阵窒息感漫上尤比的脖子,“要是他们又想要回自由呢?”
“又没人拦得住他们!”安比奇亚的话轻飘飘的、像在开玩笑似的,“将军叛敌,家人就被处刑;信徒叛教,自己就被绝罚。哪怕是血奴,不服从命令,就忍耐疼痛罢了。选择就在面前,要是不选,无非是比起自由更想要别的。”
尤比无言以对。他隐约记起,亚科夫貌似也对他说过类似残酷的话,仿佛人人的不自由都只能归咎给自己似的。
姐弟二人携着手,继续向婚礼的会场前进,向每个见面的贵族行礼寒暄。“现在大家都不再叫我卡纳卡基斯还是科穆宁的夫人了。”安比奇亚叹着气,可让人分不清高兴还是不满,“‘卢德的尤比乌斯的姊妹’,我只落得个这样的名分。亲爱的弟弟,怪你出人头地了。”
“我以为你在希腊人那还有一些封地。”尤比问,“伊萨克名下没遗产给你吗?”
“要是安索佩娅还在,兴许就有。”安比奇亚在面纱下眨眨眼睛,“现在罗马又有了新皇帝,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尤比已对君士坦丁堡残酷的政治斗争有所耳闻,也对失独寡妇的继承规则了然于心。“那你还有军队吗?”他皱起眉来,话中有话,“图拉娜与奥列格还追随你吗?”
安比奇亚狐疑地端详他尚显稚嫩的脸。“你真是长大了,竟惦念上我的军队!”她口无遮拦地刺破尤比的心思,“他们各自留在罗马,有自己的事做。”
一阵奇异的矛盾感在尤比胸中萌发。他分不清姐姐的话算是夸奖还是提防,也分不清自己该为这骄傲还是羞愧为好。“我正缺军队。”他踌躇着开口,“我可以提一些年金给你送去。”
安比奇亚挽着他的袖子笑起来。“现在要军队,对你没什么用。你该想的是今天的婚礼,你要站在哪一边。”她悉心教导道,“萨拉丁要打,也不会先打你的城。可要是站错了队,新的耶路撒冷国王就会立刻收回你的领地。”
尤比本还想再追问几句,想了想又作罢。“那你觉得我该站哪队?给我些建议吧。”他无奈地妥协道,“我听说,国王已经指定了西比拉公主的孩子做新的国王。”
“那孩子今年才6岁。国王的意思是,将王国交给他的母亲,也就是自己的姐姐。”到了讨论宫廷秘闻的时候,安比奇亚便换作旁人生疏的希腊语,声音也压低,“可国王还有位同父异母的妹妹,一样有继承权。你该知道,国王准了这场婚礼,是为了压制另一派系,阻止王国的分裂。”
尤比知道安比奇亚在讨论谁——国王同父异母的妹妹,今年12岁,正是这场婚礼的新娘。她是被强掳来,与母亲的政敌结婚的。尤比也认识新娘的母亲:头一次见那位耶路撒冷的科穆宁王后时,她尚怀着孕,尤比为亚科夫入圣殿骑士团的事入她的宴;后来,她再婚伊贝林时,舒梅尔想方设法游说来了卢德城的管辖权,使他们得以偏安一隅。
“新娘的母亲没来参加婚礼。”尤比也换作希腊语感叹道,“若不是有斗争,谁会不愿参加自己女儿的婚礼呢。”
二人穿过数不清的宾客,连着作恼人的应酬,四处逢迎。外约旦领主有座坚固又奢华的宫殿,婚礼的气氛热烈欢腾,可阴谋与敌意在其下暗河般蛰伏,损所有人的心力。尤比说了没几句话就觉得疲累,可又非强撑笑脸不可——他想起从前,自己本喜欢这些开心热闹的场合,现在却像被沉重的镣铐拴着,失了享受的资格。这盛大婚礼的流程繁琐极了:第一天要确认协议,签署文件;第二天要举行弥撒,举办典礼;第三天要宴饮作乐,觥筹交错;第四天要观看比武,欣赏表演;第五天,新郎与新娘就要拿出同房的证明,将婚姻的实质向所有宾客广而告之。
没过一会,典礼大厅里已经挤满了华服金银,杂乱的香氛与恼人的体味糅合在一起,简直令人窒息。尤比将认识不认识的人全见了个遍,觉得几乎整个圣地的贵族已全站在他面前,像一百只鸟被关进同一间鸟笼似的聒噪。
“你听见了吗?”安比奇亚忽然抓住他的手。
“听见什么?”
“马蹄铁的声音。”安比奇亚的眼神像是见了漂亮的马戏团一般兴奋地闪,“还有脚步声,车轮声,全在沙地上走。”
尤比的听力并不姐姐差。细细分辨来,他真听见远处有澎湃细碎的隆隆声,像海浪在敲打礁石,闪电在云中翻滚。他曾听过这种声音,可想不起来是在哪听过——那声音越来越近,像一场风暴似的席卷靠近。
一个信使大汗淋漓地跑到城堡的主人边交头接耳。他的主人——外约旦的领主先是神色惊诧,却立刻露出凶狠的笑容来。他拿着勺子起身,响亮地敲击面前的金杯。大厅中宾客们嗡嗡作响的聒噪声音终于平息下来。
所有贵族的眼睛全盯着他的嘴。
“我们有位远道而来的异教徒客人,正带了三万士兵向这行进!”领主举起酒杯,“可惜卡拉克的城墙坚固,他没法如愿入席了!”
萨拉丁——这个名字几乎同时从所有人口中喃喃地涌出,汇成一道危险又急迫的激流,像达摩克里斯之剑般悬在了大厅的吊灯上。尤比想,他记起自己在哪听过隆隆声了——他头一次听见那声音时,正和亚科夫躲在阿什凯隆的塔楼里。他曾从那狭窄的、放弩的小孔里向外端详,看到无边无际的□□士兵,看到他们阿拉伯文的旗帜如火焰一般燃烧蔓延。
吸血鬼猛地感到一阵恍若隔世的轻松与荒诞:仿佛他刚与姐姐讨论的一切深奥又为难的问题,各个都是虚幻的泡影,没一个有真正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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