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敲窗，瓷杯碎裂，一抹猩红顺着白皙的嘴角滑落而下，波澜不止的水面之上映照的是一双不敢置信的眼。
颤抖持剑的手猛然一紧，拔剑而出的惯力，让人抑制不住的往后踉跄几步，退到崖边，微张的双唇，来不及言语，就已然被推了下去。
双眼被血溅的模糊不清，脑中混沌的意识，让晏玉川只记得最后所见的是一张永生难忘的铜色鬼面。
秋霖竖断方枯叶，渐来马啼嘶不断；阵阵剑风扫横林，血珠划落扰清梦；乍声数影入乌处，雨后谁闻是何声。
剑刃破空，锐鸣疾影，仅是划裂所逃之人一片衣角。
晏玉川气息急促，喉咙充血却只能强忍咳意，恍惚间他眼前顿时一暗，怀中所抱之物四散一地。
“你已是强弩末矢，断无再逃之机。”身后鬼魅随行的蒙面人，刃落脖旁，冷冷的杀意穿透裸露在外的皮肤。
咫尺之遥的死亡，晏玉川身形一顿，捡纸卷的指尖刹然而止，直到久锐的刃尖轻划皮肤，流下一行温热的血，随着脖颈缓缓流入交领。
此人执剑行剑的手法非是一般，一道不为致命的威胁，意义何为。
生死之刻，晏玉川强定心神，试图与其打个商量，“这位少侠，在下不过行路者，无视无闻无语，可能放过。”
蒙面人不语，只是这颈间的剑，越发压紧。
双方无人更近一步的僵持之下，晏玉川忽察对方剑压弱了几分，来不及多想，手起土扬，糊了蒙面人一脸，趁其不意抓起地上纸卷就冲了出去。
途中几番颠簸，不觉身后有人，许是对方未能追上，晏玉川也不管满地泥土，一屁股坐在上面，大口喘着粗气。
歇息片刻，晏玉川正要查看纸卷是否完好，好巧不巧的又是一把利器架在脖间，不上不下刚好在卡在方才那人划过的地方，如今正沙沙作疼。
如若不是此利器，刃面糙扁，刀身略长，非彼方才那把就算未见利器全容，也能觉出，此人应是很爱养剑，锋锐平精，在剑峰中定有一席之地。
晏玉川松了口气，真是好险，差点就怀疑是那个蒙面人穷追不舍死缠烂打的追上来了。
不过刀架脖间，生死抉择一刻，晏玉川故技重施，袖口微动，藏在其中的干土，掉了满手，趁对方未再有动作，他眼神一凛在对方之前快速垂头撒土。
身转跃离，往后一眼，只见刀刃随其嗙然掉地，一名身中数刀的血衣暗卫，双目怒瞪，气息已断，甚有所谓的死不瞑目之态。
再抬眼，于不远处还有一名双手握刀，屏息相视的总角稚子。
路见死人遗孤，在话本中，不救乃为上上之策，自古好人难做全，若是真心相付，换得狼心相报，自是得不偿失。
晏玉川拍了拍手上的土，面无表情的开口：“小孩，你我无怨无仇，不过萍生陌路客，就此别过。”
稚子不言，幽暗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晏玉川的眼睛，挺背待发。
见此晏玉川也不再多言，自顾自的敛好纸卷，收入包囊，反手拖起那具还未失温的尸体，向前行去。
仅是出宫半日不到，刚入子夜，就连遭杀局，又碰杀身。
按理来说，皇子们接旨离宫这件事，从商定起一直都是秘辛，如今圣上更是对外宣称，为排选下任新帝，将五位皇子集于密阁沉修言德武计，共期两载，时不满期不开阁门。
可今晚所经之事，就代表皇子入江湖，很快就会传遍整个江湖，届时拉拢算计更会源源不断。
如此想来，晏玉川拧眉苦恼，这边都接二连三的受险，也不知他们其他方面情况是否安好。
不过情况再坏也不会坏到捡个死人，还将其尸拉拖到一处隐蔽的草丛之中掩藏起来，破档子糟心事一件又一件。
回想方才所为，晏玉川心中更是悔的肠子都青了，是不忍孤稚与死尸同留，亦或是想到了话本中，那些可怜的书中人，年少被追杀，如何惨烈度过一生。
讲到底，还是话本误人。
收回心思，眼下气氛凝重，处于深林中竟无一声野兽嘶吼，乍起的风，含带着丝丝缕缕的不详之气，都在彰显此地极不寻常。
“黑云遮月明，请命向君帖，数里相送，试问杀者为何。”晏玉川缓缓起身，首不回，话先至。
来者倒是饶有兴趣的现身相待，一袭素雅青衫，腰间别着两把精巧的小刀，面象看来应是个少年郎。
“阁下所言，句句皆为久远前的响行，不知名号为何。”少年其声清透亮，流窜耳畔，竟让晏玉川生出一种，好似在何处听过一般的感觉。
“不过话本小句，你若喜欢，我可将卷名赠与你。”晏玉川轻飘飘几句，言辞轻佻，毫无可信之意。
说是出自话本，少年自然是不信他言中的无稽之谈，“笑话，偌大江湖岂会被三言两句的混本讲个干净，你简直是胡言乱语。”
少年愈说愈激动，见晏玉川不想继续谈论下去，伸手想拦，怎料对方毫无预兆的转身。
手没拦住，甚至连衣角都没碰到分毫，脚下不稳，直直的趴了下去，还顺道将晏玉川怀中的纸卷一起扯掉满地。
本就沾上污泥的纸卷，如今更是被侵染的惨目忍睹。
一口气没上来的晏玉川脸色颇为阴沉，抓住行囊的手开始收紧，嘴角微微抽了一下，咬牙切齿道：“你可知你方才扯掉的，是多少年都换不来的稀世绝品，除我以外绝无二份，你……你竟！”
少年自知理亏，但又咽不下那口气，突然加大了音量不屑道：“不过是些糟卷，我赔你十倍如何。”
“绝品难求，你若要用金钱衡量，那倒是要好好说说，倘若我误取你之命，再出价用黄金万两卖你之命，是否合情合理。”晏玉川颤抖着手，从湿泥中拾出湿透了的纸卷。
“物件与人命，在你眼中孰轻孰重。”少年皱起眉来，话语中再无先前那番敬意，“你名为何。”
晏玉川冷笑一声，晏音出口又吞了回去，立马改口，“白玉无瑕，取其玉白，你名又为何。”
少年双手一拍，拱拳相对，头却不服气的向旁偏去，“出名在外，讲究的就是一个诚字。名无由，也无因，至于字，无人所起，我便自取了一个诨名，所谓松柏之质，经霜弥茂，我名为徐枫浦，字弥，你可称呼我为徐弥。”
听到一长溜的介绍后，晏玉川噎了噎，好奇抬眼问道：“我倒是有些好奇，你与同我一般的人相谈后，也会这么说么。”
徐枫浦摩挲着下巴，细细想来，好像以前逢人就会吹显自己所取的名与字，那些人瞧向自己的眼神也是挺怪异的，最后点了点头。
“表字与友可互相交换，与旁人最好不要。”
“为何不要，这样才能让我的大名快速响彻整个江湖。”
“你……这是一种，比较老道的介绍方式。”
“啊？原来前辈们响名的方式，都是这么闷骚的吗。”
讲不通道理，晏玉川在心中默念了好几声冷静，强行忍下想转头就走的心，不过让他介怀的倒是，这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但声音又着实有些耳熟。
“我总觉得。”晏玉川抬眼看向倚在树上给自己设计出场造型的徐枫浦，“我应该在哪，听过你的声音。”
听闻此言，徐枫浦睁大了眼睛，快速起身，蹲在段澤玉面前，细细端详着其面貌，眉若细柳，眼如霜寒，虽生得一副男儿样貌，却又肤色白玉，犹胜女子凝脂，整个人好看的紧。
想了一阵，徐枫浦摆摆手，用着肯定的语气道：“我若是见过你，自是不会忘，玉白兄之容，不输俊仙十榜之首。”
听这草包榜单，晏玉川斜眼看去，“何为俊仙，我于山中避世多年，对着江湖风雨早就无几了解。”
“玉白兄不知，也是情有可原，这个榜是从两年前才开始设的。此榜一出，武林榜和名人榜都略输一筹。”徐枫浦解释道。
“如今排在榜首的事寒秋北家独子，故不为。他虽为众榜之首，却不擅功法，一般的花拳绣腿，在他面前都如武林至尊，轻而易举的绑走，对方都无法有所反抗，特别是……”徐枫浦的声音小了下来。
“他今年超脱前年被绑次数，短短三个月，被绑了六次，这六次全是劫色，但寒秋北家的孤士可不是废物，前五次，不到半天便将其找回，倒是这第六次，与以往不同，亲孤出马，直到现在都是仍无消息。人跟人间蒸发了一样，毫无踪迹。”
讲到这，晏玉川颇觉有趣的啊了一声，捏了捏发麻的手腕，顺着话问下去，“榜首失踪，可不是小事，现今是第几天了。”
徐枫浦仰头望天，思索一阵，掰起手指开始数，“头天从居中门都未出，直到深夜，才有人发觉其不在屋内，多处找寻后，仍无果，才开始派士在周围探查，一连三天，仍无下落，寒秋北家下了死悬赏，人活黄金前两，人死黄金一两。”
“生死差距也太大了些。”
“死人不值钱，在偌大的家产面前，一个活人永远比一个去人要有价值的多。”
晏玉川冷然一笑，利益熏心，向来是江湖所向，真正的江湖，兄弟同死薄情义，为谋利益相杀结仇，出名绝世，高强，出众，所引来的只有无限的猜忌与忌惮。
“你所认为的江湖是什么呢。”晏玉川突然问道。
徐枫浦两手一拍，马上接言：“侠骨柔情，恩仇义泯，多风多浪，有人聚在一起就是江湖。”
晏玉川轻轻摇了摇头，回道：“我期待。”在你经历过后，仍然初心不移，人不忘言。
“相谈至此，不知玉白兄，要往何处，欲行何事。”
“无处无事，我行江湖混吃等死而已。”
“如若不嫌，一同上路，也可作伴。”徐枫浦提议。
“不必。”晏玉川直言拒绝，转头走向了山里，“在外勿听勿拉他人伴，小心生命垂危你我他。”
他字刚落下，头顶的树枝猛然一颤，一团黑物重重落地，四仰八哈的摔在晏玉川的跟前。
晏玉川：“……？”偷听烂耳朵！
身后的徐枫浦走过来，“这题我会，你不带我上路，是要带他啊！”
晏玉川看看徐枫浦又看看地上那货，一脸你在开玩笑的样子：“你那只眼看出来，我跟他是一路的？”
地上的男人拉开身上的黑布，一袭玄衣，仍是奇怪的很。
“你方才一直都在偷听。”晏玉川表情凝固，好不容易放松的拳头，又紧了起来。
摔下来的男人，应是察觉对方面色不善，自己处境更是如此尴尬，稍微受了一下动作，蜷起腿侧躺在地上。
“喂，地寒人身难抗，你确定要一直在地上吗，你要躺多久。”晏玉川缓了缓神，收回刚才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好话说尽，对方仍是不愿起身。
不愿去强求对方怎样，晏玉川便不再多言，头也不回的离开此处。
又走了许久，瞧着天色愈黑，四处无舍，除了树就是草，抬头找了一处，较高又易上的古树，脚下一踩，三两下就登了上去，四目相对，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蒙面黑衣人。
“你是不是有什么怪癖啊！都追上树了，你什么习惯！”晏玉川青筋暴起，抡起拳头就想给他来上一拳。
蒙面黑衣人不语，就沉默的坐在原地，刚才那句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眼见对方依旧一副不愿搭理的模样，树有他主，何必夺人之美。
晏玉川另寻他处，又一次上了树，没成想，好事成双，树双有主。
“玉白兄，真是巧了。”徐枫浦刚抬手，话尽随风消声。
晏玉川黑着脸马不停蹄的跳树跑了。
连碰双门，不跑是傻子。
今晚算是休能安生，夜已过半，了月似水，浅淡缥缈，不知哪又吹来片清云，望舒遮蔽，可真是秋凉雨落翻几番。
盘算着几时雨，现无纸伞，除了一山的林，当真是避无可避，既然天要下雨，人也要淋，不如趁夜赶路，说不定运气好，有客家所居，还能叨扰一二。
天终究不遂人意，打好了算盘似的，行至中途，雨点滂然而降，本就衣裳不洁的晏玉川，如今更是配得上落汤二字。
荒山野岭，一点生人味都没有，有的只是跟屁虫的晦气。
晏玉川将包裹护在怀里，心中感慨万千，出门不吉，出门不利，就连山洞也没碰上一个，双眼目视，一片雨象朦胧间，好像看到一身影从不远处，匆匆而过，想要抬起叫人的手，又然放下。
出门在外，话本众多原则绝不可忘。
人烟稀少，有人出，必是有图可谋，更何况恶天更甚，反正淋都淋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晏玉川继续向前走去，竟然看到自己的面前放着一把油纸伞。
他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便宜不可取，自送不可求。”
绕过那把伞，不停步的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晏玉川才明白，这根本不是下山的路，反而是一条上山的路，现在摆在晏玉川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上山另找出路，说不定碰巧有人家，要么下山重新择一条路，说不定能走出这破地方。
“站住，抓住他！”
嘹亮的嗓门喊的晏玉川脚不带停的，选都不用选，要紧就是先上山一避，再找其他出路。
踏上山路的刹那间，一股恶臭涌入晏玉川的鼻中，其中浅谈混杂的是更为熟悉的味道。
一个晏玉川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味道。
这座山中主，应是个当年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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