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葭其实对绘画作品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虽然现在借着周澄愈的眼睛，所看到的世界终于不再只是无数串密密麻麻的代码，但比起静态的作品，她还是更加喜欢看活泼会动的画面。
于是这一名为“艺术欣赏”的活动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转到了今天的最后一个行程。
看海。
这是周澄愈在这次出行计划里，最为期待的部分。
而海边落日，也是他最希望能让霁月葭看到的场景。
将手机屏幕转向前方，让她可以清晰地看见天边橙红的晚霞。耳机里传来的浅浅呼吸声有那么一瞬止住了，随后落入耳畔的，是她恍然的呢喃：
“好漂亮啊……”
周澄愈望着缓缓下沉的夕阳，低低开口：“小时候我很喜欢缠着爸妈带我来海边散步，从海岸的最左边，踩着沙滩，慢慢地一直走到最右边。”
但那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原本以为可以一直清晰刻印在脑海里的画面，如今却变得十分模糊。
他恍然发觉，原来童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久到他都快想不起来，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又看见了怎样的景色。
“霁月葭，你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他冷不丁问。
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接话。
“你知道有个游戏里有个词叫‘箱庭’吗？浮生境就是那样的地方。它就像一个十分巨大的盒子，把一座城市，和无数的数字生命关在了里面。”
那里有太阳东升西落，却没有山，也没有海，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模拟出来的，毫无真实可言。
“从前我不理解，为什么转世那么难，却还是有无数的NPC趋之若鹜，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缓慢地眨了眨眼。
“也许比起安稳，他们更希望得到的是自由且多变的生活。”
即便这样的生活短暂，或许也充满坎坷，但总比一成不变、规律得甚至有些刻板的工作要好得多。
“所以，你也改变想法了吗？”周澄愈问。
霁月葭垂眸，静静思考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
“不，成为人类意味着抛弃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重新开始，我舍不得。”
周澄愈翻转手机屏幕，望向她的眼睛：“我也在你的‘不舍’里吗？”
而这一次她没有避开他的目光，认认真真地说：“你在。”
“你和千璃瑟，是我生命里最最重要的两个存在。”
周澄愈闻言，薄唇动了动，像是想要再问一句什么，但最终却只是扬起唇角，绽放了个浅浅的笑容。
“谢谢你，我很开心。”
这样就好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本来就是要分别的，所以即使只有这一个答案，也足够了。
夕阳渐渐沉落，海岸边观赏的人潮也一点一点散去，周遭霎时变得静了许多。
周澄愈凝望着海天相接处许久，将目光再次落进手机里：“还记得我说的秘密吗？”
“记得。”
霁月葭答的声音很轻。她顿了下，直直回望他：“不过，在你说之前，我也想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周澄愈——”
她叫了他的名字，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十指缓缓捏紧，松开力气的那刻，弯起眼睛笑了。
“十五年了，好久不见，橙子。”
视野里，那双漂亮的眸子蓦然睁大，他在怔了会儿后缓缓低下头，被海风吹乱的额前黑发遮住了眼睛。
“原来……你记得啊。”
放低的声音像是在压抑着什么，霁月葭感觉到视线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明白他此刻应当是将手机握得死紧。
“对不起。”
她喃喃道。
“我当初，没有把你的名字写在日记里。”
她以为那一场离别是永远，她以为就算能够再相遇也没有任何意义，所以选择轻而易举地选择了辜负与他的约定。
周澄愈没有回话，片刻后吸了吸鼻子，抬起脸看她。
“没关系啦，我早就知道了。”
他的眼圈有点红，不知是海风吹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从第一次自我介绍，你听到我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反应开始，我就知道了。”
“……”
“但是，我可以问问为什么吗？”
他轻吐一口气。
“最想从你身上知道的答案，现在只有一个。霁月葭，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非要忘记我不可？”
她没有回话，耳机里连呼吸都听不到了。
唯有屏幕上始终低垂着眼帘的面容，证明她此刻依然存在。
周澄愈没有催，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
又一层海浪推到岸边，哗啦啦的声响和着海风一起灌进他的耳畔。
下一秒，他听见了她闷闷的嗓音。
“我不想忘记你，如果可以选，我也希望你的名字能够一直存在我的记忆里，可是规则不允许。”
“……规则？”
“嗯。”
霁月葭没有保留，把关于NPC与人类之间不得正面接触的禁忌，全盘告诉了他，包括可能会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惩罚。
周澄愈静默地听着，心好似不断地在往下坠。
他终于明白了她之前话里的“自由”二字到底代表着什么，也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她会对穿进自己电脑里这件事产生抵触。
“所以，是我害了你，我强行把你留下来，让你不得不去面对被处置的结果 ……对吗？”
声音在颤，后怕的寒凉如蛇一般从背脊攀爬而上。
周澄愈忽然开始后悔当初的举动，他早该丢掉所有不该有的念想，让她安安心心地寻找解决穿越的方法，结束掉这场意外的重逢。
……可是，就算时间倒流，他真的能甘愿吗？
他茫然了，脑子开始变得无法思考，口里不断喃喃地说着“对不起”。
霁月葭出声打断了他魔怔一样的重复低语：“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选择。”
谁也没有办法预料到未来会发生什么，所以往前追根溯源是没有意义的。
于是她抬起眼眸，目光缓慢描摹他的轮廓，像是要把他的容颜刻印在心底。
直到又一层海浪铺上沙滩，她牵动唇角，说：“我把答案给你了，是不是该换你听我的约定了？”
“我不要忘记你。”
周澄愈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哑声回了这句话。
“我不要忘记你。”
我不想忘记你。
属于霁月葭和橙子的过往，是他人生前十五年唯一一段纯粹的记忆，他不想丢掉，无论如何都不想。
身子在轮椅里缩成一团，额头紧紧贴上手机屏幕，周澄愈闭着眼，不断地、不断地重复那六个字。
像是在绝望地祈求。
痛苦的声音像把尖锐的凿子，将霁月葭的心砸得生疼，她隔着朦胧的视线抬手试图轻抚他的额头，即使心里明白，身处不同世界的的她，根本无法真正触及到他分毫。
“我没有想让你忘记我，周澄愈。”
她压下喉头的哽咽，尽量让语调显得温和而轻松。
“我希望的是，你可以变回以前那个快乐的小橙子，不要再讨厌自己，也不要再怪罪自己。
“在游戏里被别人骂了，不要再当作什么也没看见，就算不骂回去，至少也要打回去，你又不是打不过，对不对？
“当然了，我知道你论剑很厉害很厉害，可是也不要再傻傻地跟别人定下什么输了就删号的赌注，万一别人开挂了怎么办？笨蛋一样……
“还有……还有……”
她说不下去了，心口堵得难受，字字句句堆在喉咙里，咽不下也道不出，最后只能化作小声的啜泣，被咸涩的海风吹散。
周澄愈缓缓从手机里抬起脸，通红着眼眶凝视着她的双眸。
“我如果不答应，你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她握紧了拳头，别过眼神。
“周澄愈，我们都该认清现实。”
“……我明白了。”
他在沉默许久之后终究还是松了口，笑着应了她，即使那副神情，此刻看上去更像是在哭。
“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
“你重新忘记我也没关系，我会继续玩游戏，玩很多很多游戏。
“我会再找到你，如果下一次你改名不叫霁月葭了，那我就把每一个角色都当成你，给她们画图，画很多很多的图。”
他从前不就是这么做的么？
所以现在只是回到过去的状态而已。
霁月葭说不出反对的话，即使知道这样的方式不对，却也明白这或许是他唯一的念想了，于是垂下眼，无声以应。
周澄愈深吸一口气，长指抹掉眼角濡湿，准备拿出相机，为自己和霁月葭拍一张与海岸夕阳的合照。
不想屏幕忽然跳出通话界面，来电显示的名字是：舅妈。
“等我一下，我接个电话。”
“好。”
他将电话接起，耳机里传来舅妈埋怨的声音：“小澄，念念邀你去吃饭的事儿你怎么给拒绝了？”
“……她找您了？”
“不是她找我，在商场里碰见了，本来想正好请她来家里吃个饭，再把你也叫过来，谁知道你这不让人省心的，怎么就不知道把握机会呢！”
“舅妈，我跟您说过我今天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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