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阵!”
楚无锋高喝一声。
短短几秒之间,她身后的数千铁甲军齐动,沉重的军靴踏地,一列列士兵整齐排开,兵刃出鞘,寒光逼人。
无锋深吸一口气,勒住身下的白马。她身披玄色札甲,腰佩一柄长刀;未戴头盔,而是用一枚鎏金冠把长发高高束起,意气凌霄。
她的肩甲饰有银色云纹,那是虞朝镇国将军的标志。
前面就是地图上的山贼寨了。寨门紧闭,山风中旌旗猎猎,一个木制牌匾挂在寨门上,上书“凤栖寨”三个大字。
楚无锋眯起眼。牌匾上的字笔锋凌厉、遒劲有力,一撇一捺颇有章法,看起来倒不像是个贼窝该有的东西。
她是朝廷钦点来清剿匪徒叛贼的。她出身武将世家,刚会走路时便会骑马,年少时就披甲上阵,二十岁便立下平定西南的功勋,深得皇帝赏识。
接到这道命令时,她原想,这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甚至还有些起疑:杀鸡焉用牛刀?
山贼,只是一群聚众起事、贪生怕死之徒。她麾下精兵曾随她在边关浴血厮杀数年,眼下这点局面,不过如履平地。
但她不会因为轻敌而放下谨慎。来到这个贼寨之前,她还是卸了盔甲,乔装打扮,带着身边亲信走访了附近的村民。
走访中,无锋发现,这些匪徒好像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不像诏书中说的那样残害平民、丧心病狂……
铁甲军列阵齐整,肃杀的气息弥漫在空中;而山贼寨却依旧大门紧闭,迟迟无一人现身。
楚无锋侧首道:“阿石,去,封锁山口。”
“是。”一身劲装的女子领命,策马出阵,带着一支小队直奔山口而去。
楚无锋看着她的背影,思绪回到了几日前,自己在附近村落的走访。
街口的大爷听到贼寨的名号,气得直拍腿:“凤栖寨?哎,俺知道,俺二弟家买来的媳妇,就跑到那里去了!真造孽啊,那地方就是个贼窝。”
楚无锋挑眉:“买来的?”
大爷自知说漏了嘴,心虚道:“哎呀,也不算是,就是收留的……那女人走丢了嘛,俺家人都心善。谁知道一松绑,趁着夜色就跑了!俺们追过去,人还没见着,就被那边的女贼们围着打了一顿!”
无锋眼底晦暗不明,却不动声色,寒暄几句便离开了。
巷口茶摊前,一个穿长衫的文弱秀才叹着气:“乡亲们,你们也知道,小生平时最是老实忠厚。今日遇到一桩不平事:我不过是想要老婆尽一尽妇道,把家里的闺女送走,再给我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她却带着那小赔钱货一声不吭地跑了!”
有人问:“她上哪儿去了?”
秀才咬牙切齿:“还能去哪儿?当然是被什么‘凤栖寨’收去了!啧,那些女贼最会煽风点火,专教贤妻良母忤逆!世风日下啊!”
茶摊上一时热闹非凡。有人大声提出虞朝不许女子读书果然不错;有人绘声绘色地说着凤栖寨的山贼是如何蛊惑妻女、如何劫掠钱粮;还有人信誓旦旦说,带头的是个骑黑马的狐狸,专杀本分男人。
他们压抑,他们苦啊。
当时,楚无锋就坐在茶摊另一头,举起茶盏,一饮而尽。
……
正因如此,楚无锋此番领兵而来,并未存有“全部歼灭、寸草不留”的杀心。
一来,她从流言里嗅到了这群山贼的不幸。想来只要稍加安抚、晓以大义,便能平息事端,不费一兵一卒,顺利收编。
二来,男皇帝素来多疑,虽然平日待她不薄,但突然派她这个戍边将军来办剿匪的事,让她有些捉摸不透,故而迟疑。
更何况,同为女人,她能懂寨中不少女子的苦衷……她心知,大虞这世道,从不曾为女人留下一条真正好走的路。
在虞朝,《虞律》明文规定平民女子不得入学、不得应仕籍,连市井里识几个字的掌柜,都要假借男名行事。唯有军功例外:若随军出征、在战场上立下足以载入军册的大功,方可破格授衔,不计出身与性别。
若不是楚无锋出身将门、自幼习武,能够披甲上阵,又恰逢边关连年战事、屡立功勋,怕是也早已被这潭黑水吞没,死得不明不白。
她一向冷静,但此刻心头却浮起一丝怆然:她在边关时,一直都知道,外面的世界对女人来说不是什么安稳太平之地;可她没想到,它竟烂得这样理直气壮。
但她也明白,怆然无用。她如今的身份是将军,是奉诏来剿匪的。绝不能迟疑太久,绝不能在阵前显露动摇。
她深吸一口气:“所有人原地待命。无令,不得擅动。”
楚无锋单骑出阵。
名为“照望舒”的白马迈开步子,款款前行;身后,数千铁甲军阵列整齐,冷峻无声。
一人一马,缓缓靠近寨门。直到门前几丈远的地方,无锋才勒马止步。
山风已经停了,寨中的旌旗垂落着。
片刻沉默后,她抬起头,大声道:“本将,大虞镇国将军楚无锋,奉旨前来问罪。”
“然听闻尔等所为,尚未至死罪。现给你们一次机会,开门投降,本将可保尔等性命不绝。”
她话音未落,寨门“砰”地一声,自内而开。
下一瞬,一匹通体乌黑的烈马从门中疾驰而出,蹄下踏起一道烟尘。
马背上,一名魁梧女子身着锁子甲,戴着半幅金光闪闪的面帘,挂着红色披风。她未束发,一头青丝随风飘扬,好不潇洒。
她一手持缰,一手握一杆红缨枪,寒光一闪,枪尖直指楚无锋面门。
无锋闪避不及,几乎是下意识地抽刀格挡。
金铁交鸣,一声巨响。
无锋臂膀微震,黑马擦肩而过,带起一阵劲风。那女子竟在马背上腾跃而起,顺势回身,反抽长枪,直取无锋后腰。
“好枪法!”无锋冷哼一声,反手一刀劈出,将那枪势逼偏几寸。
两匹马又错身而过。
黑马一声长嘶,转身折将回来。
楚无锋轻踢马腹,照望舒心领神会,一跃而起。无锋劈刀自上而下,狠准地落向黑衣女子的脑袋。
那女子见来势凶险,左腿抽离马镫,右腿一绞,身形猛地下沉,整个人顺势滑落至马侧,几乎贴住马腹,好似从战刀下凭空消失,只剩披风还悬在原位。
楚无锋一刀劈空,黑马又从她身边略过。
背后传来女子的爽朗笑声:“哈哈哈哈,打得好啊,再来!”
语音未落,刀枪再起。
二人你来我往,几乎每一手都不带试探,皆是杀招。枪如蛇影,刀似流星;火星四溅中,两道身影在寨门前翻转腾挪。
情势胶着,那女子突然轻啧一声,似有不甘,掉转马头,拖着红缨枪佯装败走。
楚无锋正战在兴头上,岂肯放过,驱着照望舒大步追赶上前。
谁知那女子猛地回身,枪尖回刺过来;所幸无锋早有防备,勒马急停,反手横刀架上。
只听“锵”一声震耳欲聋,两人座下战马齐退半步,尘土飞扬中,势均力敌。
四周山林寂然。
楚无锋神色如常,冷声道:“凤栖寨的头子,果然不是寻常草寇之流。”
女子眉眼一挑,像是被夸得高兴了,明艳恣意地笑起来:“大将军,你也不错嘛。我本来不信朝廷的走狗里还能出你这样的高手,今天一见,啧啧,倒真有几分本事。”
话音刚落,楚无锋脸色一沉,斥道:“慎言。”
照望舒马蹄轻踏,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怒意。
女子见状,收敛了笑意,却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语气轻快:“哎呀,别这么凶嘛。看你也算个英雌,不如咱别打了,进寨喝两壶?我亲自给你满上。我们凤栖寨的酒,可不是谁都能喝上的。”
她顿了一下,凤眼里闪过一丝锋芒:“来吧将军,就当……给我应遥一个面子。”
楚无锋即答:“喝酒之前,凤栖寨打算怎么自处?本将只问一件事:你是想归顺,还是想被斩于马下?”
应遥又笑道:“将军,你是拎刀的人,讲话怎么文绉绉的,我都听不明白。咱姐俩喝个酒,哪有这么多麻烦事儿。”
楚无锋正色道:“你们劫粮、杀人、自立营寨,依律当诛。但我清楚,凤栖寨的来历没有那么简单。若真有苦衷,大可以开门谈谈。朝廷不是没有赈济之法,不是不肯调解冲突。”
“大家都是女子,讲出你们的苦衷、被逼为寇的缘由,朝廷自会开一线生机。”
应遥听罢,沉默片刻,仿佛真的在思考。
但她突然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越来越大,带着一些嘲讽:“哈哈哈哈哈,我听懂了,将军想听苦衷,是吧?”
她抬手摘下金面帘,露出另一侧张扬的眉眼:“你看我像是哭过的样子吗?”
她又扬起下巴:“我们寨里,是有些姐妹有苦衷,不假。有被拐子拐来的,有被亲爹卖了配阴婚的,有被污蔑了清白就要沉塘的……”
“这些什么苦衷,将军也是女人,心里有没有数?”
她慢条斯理拨了拨枪缨,继续说道:“可这些人里,有几个是被朝廷救下来的,又有几个是跑来我们这个山寨才活下来的?”
“这就是我们凤栖寨的来历,就这么简单。我才不问她们想不想当贼、有没有苦衷呢,我只问她们还想不想活。”
她一顿,收敛了笑意:“可你知道么,将军?”
“我应遥啊,没有苦衷。”
“我没什么血泪史,也不打算哭着求怜悯。”
“你要听我讲个悲惨的故事,再由朝廷高抬贵手,说一句‘既然是有冤屈,那便饶你不死’?那我没法给你这个台阶了,哈哈哈哈……”
“怎么,女人非得有苦衷才能起兵?非得讲点悲惨的故事,才能翻过身、才能有野心?”
“明眼人都知道,在大虞,女人活得不得劲儿,不舒服。这点事儿哪里还用刀子落在自己身上才能想明白?书都读不成,更别提余下的了!”
“男人喊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揭竿而起,叫做有种;女人刀还没拔出来,就得先编个身世、哭一场,好显得不是想要权力、不是想翻天,只是逼不得已。”
“凭什么啊?”
“我来当山贼,就是因为这个大虞的天下,我也想要。”
“不用给我找那些理由借口,不用朝廷来大发慈悲。我应遥就是不服,就是想要权,就是想试试这龙袍穿着爽不爽。”
本文背景为架空历史,与现实国家、朝代、人物均无任何对应关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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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凤栖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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