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中军大帐里灯火却未熄。
楚无锋独坐案前,札甲未解,只摘了头冠,长发垂在肩头。
灯影斜照,她的面容被映成明暗两半。几卷书信、舆图凌乱堆在案上,旁边放着一盏冷酒。
营帐外传来兵士巡夜的脚步声和低语。无锋闭上眼,那女子肆意张扬的笑声却仍在脑中回荡。
她睁开眼,望向案上的那卷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凤栖寨者,女流为寇,自立营寨,扰民害众,罔顾法度,蔑视王纲。”
“特命镇国将军楚无锋统兵前往,查明实情,剿灭贼患。若有被胁从之民,弃暗投明者,酌情免罪;若顽抗不驯,当以迅雷之势肃清,护天下太平。”
“家国大事,勿使妇人之仁。”
“钦此。”
她冷笑一声。好一个“护天下太平”。
她曾以为自己握刀,是为了护天下太平。可今夜,她却第一次生出疑问:
谁的天下?谁的太平?
楚无锋举起酒,尽数倒入口中。冷酒入喉,却浇不灭心头的燥热。
这时,帐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一个矫健的身影掀帘而入。
无锋低声唤道:“阿石。”
“嗯。”
来人是她的贴身亲卫,石映雪。她身手过人,轻功和暗器功夫都了得;平日里爱穿一身劲装,言语不多。远看冷硬粗砺,近看却是一张少女面孔,带着一丝尚未褪尽的稚气。
十六年前,西北战事初起,楚无锋刚上战场,刀都拿不稳。那年冬天,她在路边的弃婴塔听到了这个孩子的哭声,心里不忍。即使军中有人笑她多事,她也还是坚持把那孩子捡回来,养在了军营里。
从此,她们一起吃饭、一起杀敌、一起纵马。直到今日仍共住一帐,亲如姐妹。
石映雪卸下甲胄,收拾妥当,坐在床边正要就寝,突然发觉楚无锋还一动不动坐在案前,仍未卸甲。
她低声提醒道:“将军,睡觉。”
楚无锋无奈地回过头:“阿石,我睡不着。”
“为何?”
“你说,我们……为什么打仗?”
石映雪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跟着将军。”
楚无锋微仰着头,闭了闭眼。
营帐内的灯火跳动着,映着她的面孔,竟然模糊掉了一些棱角,多了几分柔和。
无锋缓缓开口道:“我小时候,问过府里的长辈这个问题。她们说,打仗是天命,我们这样的人只能顺应天命。……但我今天遇到的那个寨主,她想掀桌子,想掀了这天命。”
帐内静了片刻,才听到阿石闷闷的声音:“所以,你今天没杀她。”
无锋点点头。
阿石望着她,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那你想做什么?”
楚无锋一时答不上来。她握紧了拳,又慢慢放松。她有些懊恼地说:“……我不知道。”
阿石点点头,随后站起来,走到案前,帮楚无锋斟了一盏酒,递过去。
无锋抬眼,望进她那双平静得近乎冷淡的眼睛。
阿石淡淡地说:“你怎么做,我就跟你怎么走。”
楚无锋接过酒,捏着酒杯仰头倒进口中,神情重新严肃起来:“阿石,忘了我今晚说的话。明天,随我一起去探查、布防。这个贼窝,我们还是要拿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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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营地上的晨雾还未消散,旌旗低垂,霜重鼓寒。
楚无锋早已披甲而立,在营地前的坡地上调度安排。
她一夜未眠,脸色却沉稳如常,眼底不见一丝疲惫,行事分毫不乱。
“南岭一带重新查探。重点在凤栖寨东南侧,那处密林适合伏兵。”
“夜间巡哨加密,两刻一巡。”
“后勤帐与马厩调至偏北。”
她把军中所有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却只字不提进攻。
副将忍不住上前,低声道:“将军,这几日天气渐冷,士气难免浮动。若再迟迟不攻,只怕人心……”
楚无锋瞥了一眼,语气不容置喙:“我心里有数。”
副将只得退下,不敢再多言。
她目光扫过,全军铁甲铮铮、严阵以待。
军中部署井然,却处处偏向侦察和防守,而非攻势。整座军营像一柄缓缓拉满弦的弓,紧绷,却迟迟不发。
大家都意识到了,将军像是在备战,却又像是在避战。
未时,楚无锋率阿石和少数亲兵,徒步出营。她要亲自探查地形,确认凤栖寨近况。
山上草叶茂盛,小路几乎淹没在植被之间。她们沿着山腰缓行,前方山势平缓,视野开阔,远处的寨墙隐约可见。
寨门仍旧紧闭,一副了无人烟的样子。
楚无锋与众人止步,向那边望了一会儿。
她低声道:“静得反常。”
阿石没回应,只是护在她身侧,专注地盯着山下。
就在此时,山寨侧门突然打开,传来一阵马蹄声。
几匹驮马慢悠悠踱步从侧门出来,跟着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女子,提着木桶、抱着衣裳,还有人牵着女童。一行人说笑着走向寨旁溪边。
楚无锋低伏在树枝间,盯着那群女子的身影。她本应该立刻发令,将这群人尽数擒拿。
可她迟疑了。那些女子身上没有刀兵的气息,甚至行动有些蹒跚笨拙。
她们显然是凤栖寨中的后勤人员。或许是负责做饭、养马的,甚至只是被收留的出逃人。
她突然想起边关上的难民营;也想起自己六岁那年,第一次入军营,看见烧饭的妇人抱着哭泣的孩子。
身后亲兵低语:“要不要……”
无锋摆了摆手,阻止了那人。
她们就这样在山腰上居高临下,静静望着山下那群女子在溪边忙碌。有人提桶打水,有人浣洗捶衣,有人卷起裤脚牵马踏进小溪;还有一个背着布包的小女孩,蹲在水边玩着鹅卵石。她们谈笑声和潺潺溪水声混在一起,显得分外祥和。
她们不像匪徒。
半个时辰过去,那群女子回了凤栖寨。
楚无锋默然半晌,扭身下山;阿石立刻跟上。众人面面相觑,只好跟在她们身后。
一路寂静。
回到营帐后,无锋小声对阿石说:“我们停留了那么久,凤栖寨的岗哨,应该能看到。”
阿石点点头:“嗯。”
无锋又说:“她们可能是故意出来的。”
阿石想了片刻,说:“引你看。”
无锋没有否认。一句话在喉间滚了几滚,终究没说出来。
夜风起时,军营之中尚有几处灯火未灭。
巡夜兵士刚换了一轮岗,营地静得只能听到马厩那边传来的响鼻声。
中军帐中,楚无锋还未睡下,而是查阅着地势图。
她的目光几度流连在那条小溪上,那是整个凤栖寨的水源,是个不错的下手之处。
可想到那些女子的身影……
楚无锋苦笑着摇摇头,或许这就是今天凤栖寨让那队女子被她看到的意义。
真是好手段。应遥好像料定了,她会心软。
突然,一声马嘶如利箭般破空而来。
紧接着,是一连串惊呼、奔跑、兵刃碰撞的声音,从南侧传来。
“报——有敌袭!”
“北线马棚被入侵了!”
“敌人是凤栖寨的骑兵!”
楚无锋瞬间跳起身,披上战袍、掀开帐帘,杂乱的火把光带着烟尘扑面而来。
阿石也已经整装待发,跟在她身边。
军营中乱成一团。北线方向火光冲天,却无激战之声,像是匪兵一闪而入,又迅速退走。
副将率人奔到主帐前,满脸怒火:“将军!凤栖寨的贼人突然来袭,攻入马棚,虽不见伤亡,但此举分明是在挑衅我军!请将军即刻发兵反击!”
楚无锋立在营前,望向远处山贼寨的方向:“她们只破了一处马棚,没入营,没杀人?”
副将咬牙道:“是!这分明是羞辱我军!将军若不下令,只恐众心浮动!”
她没有立刻回答。
夜风中,士兵已列阵待命,眼神里是欲出战的躁意,也有对将令迟缓的疑惑。
楚无锋缓缓扫视四周,一字一顿:“全军原地待命。”
副将惊道:“将军!!!”
“今晚全线戒严,三重哨卡,勤加换岗。粮仓改移,调马于西岗。未得我令,不得出兵半步。”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反驳的威严。
副将面色涨红,终究低下了头:“……是。”
士兵们各自归位,刀剑未出。那一腔火气,就这样被死死压了下去。
营帐中。
阿石站在一侧,缓缓解甲。
楚无锋坐在案边,手扶额角,眉头紧蹙,默然无言。
阿石轻声道:“她在试你。”
楚无锋低低“嗯”了一声:“太拙劣了,她只是想逼我拔刀。”
“那你为什么不拔?”
无锋放下手,闭上了眼:“要么是调虎离山,要么是想试试我的刀利不利。”
阿石起身,坐在她身边:“怎么说?”
“我若是出兵,她必有圈套,这是她们的地盘,我们还不熟悉,中了计必然损失惨重;我若是不出兵,士气就像今天你看到那样……涣散、动摇、猜忌。她没想赢,她是想让我自己输。”
帐中再度沉默。
半晌,楚无锋接着说:“但……她其实可以杀两个人的。如果想搅乱我的军心,杀人是更有效的招数。杀小卒、杀马夫,甚至杀几匹马,都比破一个马棚来得狠、又简单。可她没有。”
阿石点点头:“杀人,很容易。”
“但她没杀人。或许……她是在逼我思考:我到底要做个堂正的将军,还是做个唯命是从的屠夫。她们只有一处水源,应遥是个聪明人,肯定知道我已经在打那里的注意了。”
阿石又点点头,走过去抱起一床被子,铺在床边,像以往所有营帐中的夜晚那样。
“将军,睡吧。”
她语气平淡,仿佛这不是权衡兵马与生死的夜,而只是寻常的一天过去了,该歇息了。
楚无锋看着她,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卸下札甲,走向床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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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凤栖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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