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营帐外传来几声不知名鸟雀的鸣叫。
楚无锋披着大氅坐在案前,笔尖点在纸上,却迟迟没有写下字迹。
案上铺着的是来自朝廷的呈文案卷,一式三份,需要她今夜前发回京城,陈述战况,说明下一步战略安排。
她早就让阿石备好了纸笔墨砚,案前也早已摊开舆图与军报,一应俱全。可到真要写的时候,她却不知如何下笔。
烛火摇曳,军帐内静得出奇。阿石去清点物资了,当下营帐里只有她一人。
她握着笔,思索良久,终于写下:“凤栖寨山势险要,实为易守难攻之地。”
刚写了这一句,楚无锋却又顿住。
她放下笔,端起茶盏。杯中茶水已凉,入喉苦涩。
她起身在营帐中漫漫走了几圈,又回到案前,坐下。烛火轻晃,她终究重新提笔,笔下字迹却不再如从前那样坚定有力,而是多了几分迟疑。
“寨中匪徒虽目无法纪,然观其行事尚存分寸,并未滥杀。昨夜仅扰营不伤人,未可轻言全歼。”
“山寨之中,多见老弱妇孺,实难断言其皆为贼寇。”
“臣以为,可尝试劝降招安,尽量削其羽翼、分其派系,再伺机平定,如此可免生灵涂炭。”
她写完,略一思索,又在末尾补了一句:“尚请陛下准臣暂缓大军攻寨。”
然而,就在她吹干墨迹、准备将呈文封好时,营帐外却传来通报声:“启禀将军,督军大人求见。”
楚无锋眉头一皱,心里不免沉重起来。
来人是皇帝钦点之人,督军冯启正,领有圣旨,可以旁观并调阅战事,实则是陛下派来监督她的人。
她起身,略理仪表,吩咐道:“快请进来。”
不多时,冯启正步入军帐。
他身着锦袍,未穿盔甲,显得与营中的肃杀气息格格不入。此人年约四十,身体肥胖,面容白净,语气温和、却处处带着试探与盘问的意味。
楚无锋一作揖:“督军大人好。”
“将军好,快快坐下。看将军案上的文书,是在写呈文军报?”
楚无锋微微颔首:“是。”
冯启正含笑道:“哦?那可否让我一观?”
他虽是询问,但脚步已经移向楚无锋的书案。
楚无锋眸光一闪,主动将那卷呈文拿起、递过去。
冯启正接过文书,道了谢,仔细读着,唇角始终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将军似乎主张招安?”
楚无锋平静道:“或者缓攻。凤栖寨地势险要,强攻不是良策。且我这几日观察,寨中并非尽是悍匪,昨夜之事虽扰军心,但敌未伤人,可见仍留余地。”
冯启正合上呈文,眯眼笑道:“可也有一说,敌不杀人,是轻我军之兵力,欲激我军先怒而失策。”
楚无锋面不改色:“正因如此,更须稳中求胜。”
冯启正微微点头,又问:“那将军是否已有策略?”
“地势尚未摸清,昨夜敌袭虽未致伤亡,然而我军马棚受损,若再仓促应战,恐有不测。”
“那依将军所见,招安、何时可招,缓攻、何时可攻?”
“待我军稳固全线防守,清查周边路径伏兵和地形,再做评估。”
冯启正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缓缓道:“将军谨慎,是军中美德。但此役拖延日久,陛下恐有不悦。”
“明白,多谢督军提醒。”
冯启正轻叹:“那位女匪头子,应遥,是个厉害角色。她手下虽杂,听闻却极得众心。若再拖,怕是要生变。”
“……是。”
冯启正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他将呈文放回案上,留下一句:“既如此,将军便自定方略。我就不再打扰了。”
他离去后,营帐中又只剩楚无锋一人。
她默默坐下,望着那封呈文许久,终是拿起信封,将其用蜡封好。
然后,她缓缓起身,将信封递给门外的亲卫:“今夜之前,交与飞骑,令她们三日内送抵御前。”
“遵命!”
------------------------------------------------------
子时,军营渐归于沉寂。外头只余风声和零星的脚步声。
阿石已经睡下了。
楚无锋悄悄起身,披了一件斗篷,独自前往刚被转移到西侧的马厩。
新马厩位于军营西南角,背靠着一排石墙而建。此刻,夜风凛冽,马厩里却充满了马儿身上的温暖味道和干草的清香,角落里还燃着几盏小灯,全然不似营帐里那般压抑。
无锋穿过一排排木栏,一边走,一边检查马槽里夜草和精料的情况。马匹们听见脚步声,有些抬起头,喷着热气;有些默默不动,继续睡着。
走到最里面,她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鬃毛盖过脖颈垂下,四蹄粗壮,眼神温驯却藏着锐意。牠在栏内望着外面,似乎早已察觉她的到来。
见她靠近,马儿缓缓地抬起头,打了个响鼻,朝她靠近了几步。
楚无锋轻唤了一声:“照望舒。”
那是她心爱的坐骑,随她征战多年,从西北大漠到南疆,无数次救她于生死之间。
照望舒是她在十五岁那年,去京郊草原亲自挑选的战马。别人都说白马不祥,体质又差;但牠却打破了这些不吉的预言,敌阵中从未失足,带着楚无锋百战百胜。
无锋走上前,手掌抚上牠的鬃毛,轻轻顺着拢下去。照望舒很乖,微微探头蹭了蹭她的肩膀。
她干脆走进木栏,任马儿把头贴在自己胸口,轻轻蹭着。
她小声喃喃着:“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一起上战场吗?那年我才刚封将军,第一次独自领兵作战……”
“你可比我沉得住气,明明也是头一回出征。”
马儿轻轻甩了甩头,又低头蹭了蹭她的手。
“我有时候在想……咱们不打仗了吧,就回你出生的那片大草原去,水草丰美,我每天骑着你去溯溪。”
她顿了顿,低头轻笑了一声:“但我知道你不会愿意的。你跟我一样,不能停下来。”
她靠着马儿坐了良久,直到远处传来丑时的打更声,才缓缓起身。
临走前,她又轻声叮嘱:“多吃点儿精料,明日我再来。”
照望舒甩了甩尾巴,仿佛听懂了她的话。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个雪白的身影,鬃毛在微光中泛着银色的光芒。
------------------------------------------------------
午后天色昏沉,云层低低压在头顶,北风卷起旌旗,猎猎作响。
楚无锋正与副将在帐中商讨驻军计划,突然听外头传来一阵喧哗。
“将军!有马闯营!”
话音未落,一匹浑身漆黑、毛发锃亮的大宛马仿佛从天而降,自凤栖寨中一骑绝尘而来,横冲直撞闯向中军大营。
守卫纷纷惊呼阻拦,却见黑马四蹄生风,几个腾跃就绕过了人墙,毫无迟滞地笔直奔入中军帐前,才骤然停步,稳稳立住。四蹄一顿,扬起一片尘烟。
是那天交战时应遥的坐骑。
马颈上挂着一轴用红绫裹起的信筒。马儿站在那里,前蹄不住地刨地,却没有任何多余的攻击动作。
阿石一个闪身上前,利落解下信筒,递给楚无锋。
那马看无锋拿到信,便一个转身甩尾而去,跑得极快。副将这才反应过来,高声唤人追捕,那马却早已如一道闪电冲出军营,直奔凤栖寨方向而去。
楚无锋站在原地,目送马影远去,感叹了一句“好马!”,才低头掏出信展开。
上面字迹苍劲有力,和山寨门上的牌匾如出一辙:
【将军夜不动兵,心怀仁念。应遥感佩。战与不战,总需一言明说。若将军不厌弃,明日午时,请孤身入寨,酒茶奉候。凤栖寨无埋伏,亦不设防。只谈,不战。】
底下还有一行歪七扭八的大字,笔迹明显和上一行不是一个人:
【明儿来,喝酒,不打架,哈哈哈】
落款只有一个字:“遥”。
副将凑上来看过,顿时变色:“这样的来信分明是山贼的伎俩!将军万不可独身前往,若有失陷,后果不堪设想!”
阿石面无表情:“这匹马这么准地闯进来,显然是早训练过的。这一切都安排得太精细了,对方居心叵测。”
“是。”楚无锋将信折好,揣进怀中。
副将急了:“这分明是将军放她一马后,她们倒反过来示威!凤栖寨昨夜才袭我马棚,今又邀将军入寨,这不是叫板是什么?依末将看,不如趁此时速战速决!”
“……速战?”楚无锋轻笑一声,“她昨夜未杀人,今日又说不设埋伏与防备……若我们此时攻寨,岂非不仁不义之举。”
“可她已是乱贼,还谈什么仁义名声!”
楚无锋低头看着那封信,许久不语。
阿石突然说道:“将军,我知道你去意已决,请至少带我同去。”
无锋摇摇头:“她写明了要我孤身。”
气氛顿时一滞。
副将又要开口,被楚无锋抬手制止。
她语气淡然:“我若不去,便永远不知道这凤栖寨里到底藏着什么;我若去了……或许还能看清些局势,少些伤亡。”
阿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侧脸,眼底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她小声说:“好歹戴好甲,佩把刀。”
“当然。”楚无锋点点头。
------------------------------------------------------
翌日午时,日头高悬。
楚无锋身披轻甲,独自一人立于凤栖寨门前。她未带兵,也未佩长刀长剑,只在腰间藏了一柄小刀。
熟悉又陌生的寨门高耸在眼前。几个守寨的女子正站在高处张望,见她到来,对视一眼,随即转身传话禀报去了。
不多时,那道寨门终于缓缓开启。
厚重的木门发出沉闷的吱呀声。门后果然并无兵戈森严,也确实无机关埋伏,只有几名素衣女子肃立两侧,神情平静。
楚无锋迈步向前,眼底波澜不惊。
她走进那道门。寨门在她身后缓缓闭合。山风静止,世界仿佛短暂地屏息。
无锋没有回头,她只是直直走进那未知之地。
凤栖寨的心脏,正等着将军踏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凤栖寨-3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