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嬷嬷是看着赵明懿长大的。
将近三十年前,她与凡人丈夫蒙秦王妃裁叶之恩,决心留在王府效力,还在这里生下了女儿连翘。三十年,这对于一个大乘后期的修士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但人世间的温暖却将她的记忆无限拉长,将她的情感无限充盈,以至于在大难临头之时,她与丈夫拼死也要保下世子的性命。
世子生于锦绣,少年时却家破人亡,她亲自将他送到太清宗门下。及冠那年,她终于再次见到了承袭王位的世子。虽然个子已经抽枝拔条,长成挺拔的青年人,他眼神里光与火却一如往昔,炽烈地仿佛能灼烧起来——那是复仇的火焰。
也终将把自己也燃成灰烬。
徐嬷嬷守在城外,天色完全昏沉下去之后,才终于看见秦王策马出来。见她拦在这里,赵明懿并未多说什么,但还是拉动缰绳。动作间身上的甲胄磕碰在一起,发生沉闷的响声。
他坐在马背上,英姿勃发,徐嬷嬷看着却仿佛还是旧时王妃膝下牙牙学语的孩童。
徐嬷嬷叹一口气:“王爷,何至于此。”
“我知道,可是嬷嬷,我等不了了”,赵明懿说:“皇帝不仁,杀我父母。当初企图用北郡人掩盖一切,引得我与他们斗得你死我活,而今又卸磨杀驴,逼我与公主成亲,夺我的兵权,一辈子将我控制在他的鼓掌之中。”
“既已知晓仇人的身份,便不必急于一时”,夜色下他的面色并不清晰,所以徐嬷嬷看不见他的痛苦:“妍贵妃是玉山派的人,并不可信。”
“我知她不可信。妍贵妃帮我,不过是想我扶她所出的七皇子上位。玉山派扶持我,不过想借我之力将修真界的力量渗入俗世王朝。公主虽诚心待我,依然以家族和门派的利益为先”,他的声音平静,似乎思虑了许多,并不如徐嬷嬷想象得那般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歇斯底里:“归根揭底,他们与皇帝并无不同。人人都有私利,都想将他人当作棋子。可是嬷嬷,我为何不能也把他们当作棋子?”
“因你羽翼未丰,一击未成,必死无疑。”
赵明懿却说:“颠覆王朝,无论怎么准备,羽翼都不会丰满。畏手畏脚,一味等待,失去得只会更多。”
徐嬷嬷不赞同地皱了皱眉。
皇帝无心,玉山派无德,这些她心里都知晓。王爷一心复仇,这她也知晓。可是,凭她二人之力,是无法与其抗衡的。蛰伏隐忍,以小谋大,皇帝要利用他制衡玉山派,赵明懿也可以己之身挑动这二人之间的矛盾。只是一切需得从长计议,万不可以这般莽撞冲动。
这段时间王爷久不归王府,她本以为是心绪不畅,谁想竟在暗中谋划夜袭王都,扶七皇子上位。更何况这胆大妄为的计划还并非与玉山派合谋,仅仅是他与后宫那位妍贵妃的交易,如何能成事?
见苦劝无用,徐嬷嬷手下掌心蓄力。她想,打晕过去,总好过看他飞蛾扑火。
赵明懿坐在马背上,将她的动作一览无余。在她下定决心出手之前,他突然如梦呓一般叹道:“嬷嬷,你相不相信,我能看见未来发生的事。”
未来的事?
“我总能看到自己一点一点地失去很多东西,好像在不断试探我的底线,看看我究竟能忍到哪一步”,赵明懿颇凉薄地笑了一声,他的面色揉在夜色中,看不分明:“大胜归来,皇帝要我交出兵权,我服从了,因为觉得以后可以再拿回来。十月初十,我与公主成亲,那夜皇帝设计让七皇子杀了你,因他知道你是我最后的亲人。我明白这是皇帝的离间之计,公主和玉山派也说一定会补偿我,所以我看着满手是血的七皇子,还是忍下了,因为觉得以后还有机会报仇。”
十月初十,那是王爷和公主未来的婚期。
徐嬷嬷一愣,为何王爷会觉得,七皇子会在那时杀掉自己?
“后来有一天,他们告诉我不用再忍了。在杀掉皇帝之前,我本想问问他,和他合谋杀害我母亲的修仙之人到底是谁。但我没有机会,因为没有人会在意棋子的意愿。七皇子手刃了皇帝,为了新君的体面,我不得不背上弑君的罪名。但无所谓,我本身就是要杀他的。然而即使报了仇,我还是很痛苦,因为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依然是我的仇人。”
赵明懿没有理会她的愣神,继续说道:“但可笑的是,七皇子虽有修真的血脉,内心里却最是崇奉世俗王权,根本不会容许玉山派的谋划。他要洗清王室内的修真势力,因此逼杀了妍贵妃,杀了我与安嘉的女儿,又逼我杀我的发妻,他的亲生妹妹。”
徐嬷嬷看着他,月色下他的身影高大如神祗,却几句话道尽一个人佝偻的一生。
“皇权又想叫我家破人亡。于是我终于放手一搏。这一次,我成功了,亲手杀了我的仇人。借着发妻和她家族的扶持,我成为了新的王。可是弑君的流言一直纠缠着我,无数人质疑我的统治,但好在我的家人还在我身边”,说到这儿,他竟然笑了一声:“后来我中毒了,是我妻子下的毒。因她的家族想要一个血脉更纯净的继承人,扶持了我与公主的孩子登基。她自觉对不起我,便也服毒自尽了。”
“这就是我畏手畏脚、步步退让的一生”,他顶着徐嬷嬷震惊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嬷嬷,现在,你还想要阻止我吗?”
万籁俱寂,过了很久,他听见徐嬷嬷沙哑的声音。
“……那今夜为何还要答应扶持七皇子?”
“嘘——谁说我要扶持那个蠢货”,赵明懿的声音压的很低,到后面几乎是在喃喃自语:“既然不论如何都要背负骂名,至少这一次,我要问出当年杀害我母亲的人究竟是不是常映雪。”
*
上京,秦王府后院。
“……你说什么?”
徐之苑重复一遍:“两百年前,谢寰是你的道侣。”
第二次听到这句话,映雪的脑中依旧一片嗡鸣。她下意识在识海里叫谢寰的名字,没有人应答,才想起来前几日谢寰说过,这段时间无法再与她联系。
她突然想起曾问过谢寰,为何仅她二人识海相通。那时,赵明懿叫她自己想明白,后来,也答得不清不楚。她们全身心信任对方,她们的关系非比寻常……难道是因为,他们曾经是道侣吗?
映雪茫然地抬起眼,却看见徐之苑饶有兴味地盯着她,这才意识到他正在一瞬不移地观察自己。于是她的表情迅速沉静下去,将脑海中的乱麻暂且搁置。
她抿了抿唇,从外表上看,又是无懈可击的映雪:“我之前问你。你说过,拂渊仙尊门下弟子四名,并没有一个叫谢寰的人。”
“因为他被逐出太清宗了”,徐之苑撑着下巴,似乎只是还有闲心想给她讲个故事:“我听说,是因为他杀了拂渊仙尊和你的大师兄姜颂,欺师灭祖,罪不容诛。还听说你们顾及当年的情分,将他的事在典籍里全部磨灭了。你在赵明懿书房后的密室也看到了吧?几百年过去,凡人几世轮回,修真界也几番陨落,他的痕迹早就被抹除了,只有少数人还记得。”
映雪眉睫一颤。确实,她在王府并没有看到过有关谢寰的明确记载。
唯在一本发黄掉页的志怪杂谈中,她曾窥得过不清不楚的一影。
书上记载:“坊间传闻,拂渊仙尊曾有过一位关门弟子。有人说,他是光风霁月但英年早逝的天之骄子。也有人说,他是欺世盗名被逐出师门的阴险小人。”
英年早逝,欺世盗名。
映雪闭上眼,在心里默默叹出一口气来。
只言片语,虚实微辨,何况是被这个潜藏在她身边许久,谎话连篇的徐之苑说出来。映雪再睁开眼时,眼神已寒若冰霜。
“你是不是在想,‘我凭什么相信你’”,徐之苑的笑使他的美丽更加锋利:“你的记忆都留存在拂玄首里。它就在长公主府,眼下赵明懿和徐若言都不在,你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它带走。打破它,你的记忆和灵力就能回来。”
映雪瞥了他一眼:“打破它,然后获得一段可能由你或赵明懿编织出来的记忆吗?”
“你可以在秦王府的藏书中找一找,看看有没有相关的记载”,他的语气听起来不怀好意:“或者你问问谢寰,不过你二人是余情未了还是恨深如海,还尚未可知。他说的,你就会相信吗?”
边说,他边打量着映雪,却只是看到她无动于衷的侧颊。半晌,他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奇怪,你好像并不在意拂玄首”,徐之苑眯了眯眼:“我说了,打破拂玄首,你马上就能恢复记忆和灵力,回到现实世界。今日午后,我先一步找到你,就是想要带你和拂玄首一起离开,可你却拒绝了。不仅拒绝,你还打晕了自己,不得不留我来解释你和拂玄首同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我本身就潜伏着监视你,出现在那里也合理,你把我推出来,是因为看出我有问题,也不想暴露已经接触过拂玄首的事实。你不想通过它离开幻境,你想要留在这里。”
他像是终于想明白了某些关卡:“你暂时还不想离开,为什么?”
映雪冷淡道:“我只是不愿再相信你。”
徐之苑的声音几乎与她一同响起:“你想留在这里,查明裁叶之死的真凶到底是谁?”
“……”
看到她眉间微动,徐之苑似乎觉得很有意思:“那你可得抓紧了,赵明懿也在查呢。”
映雪这才想起,赵明懿对徐之苑的信任早就岌岌可危。而且,照他的多疑,即使有高人在旁监视,怎么可能都不试探她,而是轻飘飘地放下,至今不见人影。她皱了皱眉:“赵明懿呢?”
徐之苑说:“赵明懿今晚要逼宫,徐若言自然要守在附近保护他。”
映雪以为自己听错了:“……赵明懿要做什么?”
“逼宫”,徐之苑满不在乎,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这段时间他宿在军营,与玉山派周旋,都是为了今日。他要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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