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殿内的烛火早已熄灭。
妍贵妃听到鸟雀的声音，于是轻手轻脚地坐起身，披上外衣。这个女人在后宫养尊处优多年，尽管已经孕育了长公主和七皇子两位子女，仍然肌肤莹白、体态轻盈。岁月给她带来的痕迹并不显得老态，反而让她流露出不同于少女的魅力和风华。
宫内宫外侍奉的婢子早已被她打发走了，白日里华贵的宫殿空旷而漆黑。妍贵妃打开门，一阵凉风吹透她单薄的纱衣，令人心生寒颤。
门外站着两个人。偏前面的是她唯一的儿子七皇子，而他的身后站着个身穿甲胄的年轻人，是她女儿未来的夫婿，秦王赵明懿。
七皇子见她肩膀冷得打颤，一把环住她往里走：“母妃，明懿的军队已经接手了宫门的巡防，一切顺利。”
妍贵妃微微放下心，忍不住回看了一眼身后的那个年轻人。她见过他很多次，从生于锦绣的童年到家破人亡的少年，从郁郁不得志到人人称颂的少年将军。他的身量变得高大、但依然年轻，依然轻易地为皇权操控，而他似乎也明白这一点，面沉如水地看向她，无悲无喜。
她不喜欢这个眼神，于是收回了视线，引着他们往里走，轻声说：“你父皇也睡下了，我给他的酒里掺了安眠的汤剂。”
他们走进寝殿，年迈的皇帝侧躺在床榻上，背影显得有几分佝偻。
妍贵妃和七皇子走在前面，她能感觉儿子搭在她肩上的手正微微颤抖。皇帝有九个儿子，但仍在世的仅有五个，太子年初刚因贪腐被废，四皇子闲散不成器，五皇子的生母出身太低，九皇子年幼，唯她所出的七皇子，年龄、声望、家世都匹配。若眼前这个久居皇位的人死了，那她的儿子就能成为新的王。
可妍贵妃的心情却很复杂。
她看着这个老态龙钟的背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人生。她三十几岁时，已经准备和芝兰玉树的师兄结为道侣。她的父亲是玉山派的长老，自己是在年轻一代里排得上名号的女修，那时她觉得天地都属于她。但是父亲突然告诉她，俗世王朝的皇帝在玉山派提供的名单中选中了她。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她非常不解。尽管结丹后修真者的外貌变化并不显著，但她已经三十余岁了，比皇帝大十多岁。为何皇帝会选中她？
她的父亲，玉山派长老丛煦摸着她的头，只是说皇帝想要一个有结丹资质的联姻者，而她恰恰符合这个要求。
“妍妍，你确有资质，但那是天材地宝堆出来的。玉山派不能将真正十几岁结丹的女修送给皇室，你明白吗？一切都是为了门派的荣耀”，记忆中，她父亲的声音是很温和的：“你嫁入皇室，依然能享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父亲也会升任玉山派掌门，有父亲做后盾，即使你没有金丹，谁敢欺负你？”
于是她屈服了。
嫁进皇宫的那天，她年轻高大的丈夫笑着说看不出她的年龄，仿佛是十几岁的少女。那时候，她确实是想安心就这样生活下去的。几十年过去，她的丈夫逐渐衰老了，而她依然年轻。但多年前被抽筋剥脉伤了身子，诞下七皇子后便再难生育了。直到年初，她偶然发现皇帝又在和父亲联络。他要在玉山派年轻一代的女孩里，再挑出新的一个了。
在玉山派，在王宫，她好像都是该被挑选、该被牺牲的那一个，所以她决定放弃这个男人，迈出这一步。
妍贵妃的神情有点恍惚，那年父亲打散她的经脉，告别玉山走进深宫的时候，就是为了今天吗？
萦绕在殿内的香薰气味粘腻而沉重，空气中静谧非常，只能听见他们几人压抑的呼吸声。
半晌，七皇子先按捺不住。他松开母妃的肩膀，去拔挂在墙侧的剑——那是母亲尚在玉山派时的佩剑，爱惜保存至今。
然而，未等他出剑，落后一步的赵明懿突然眉头一皱，上前一步按住他的手。面对七皇子不解的目光，他解释道：“呼吸声不对。”
七皇子和妍贵妃面色一凛，赵明懿连忙上前将她二人挡在身后，拔剑，剑锋直对着不远处那个佝偻的背影。
无言，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去一瞬。
一个叹息一般的声音响起来：“怎么不动手？”
七皇子感到身侧的母亲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才回过神。父亲已经老了，而他有母亲的血脉，已是筑基巅峰的修为，只要有机缘便能结丹，再加上久经沙场的赵明懿。尽管面前之人是天下的帝王，也仅仅是个凡人而已。
他当机立断地拔剑，剑刃的寒光在室内一闪，映出他紧张而癫狂的眼神。持剑在手，他终于有了对抗父亲、对抗这个久居皇位之人的勇气。他尚年轻，竟也不知让臣子代替自己下手，而是被脑中的情绪冲垮，几步并作一步往前冲过去。
——直到他被一股巨力击中了膝弯。
七皇子几乎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膝下无力，随后痛呼一声倒在地上，银剑掉在手边，又被一双布靴踢了出去。他认得这双靴子，他还曾调侃过这位妹夫，尽管有他皇姐做美妇，仍有闲心金屋藏娇。
赵明懿一身甲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投下一片漆黑的阴影。
“行了”，榻上的帝王终于坐起身，他浑浊的双眼看向倒在地上的幼子和瘫坐在地上的妃嫔：“明懿，扶朕起来。”
然后，他看见面前的臣子从腰间拔出了剑，剑锋对准了自己。他说：“我并不想听命于七皇子和妍贵妃。但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愿意臣服于你吧。”
年轻的将军将剑对准了老迈的皇帝：“十五年前，是你灭我全家满门。”
“是北郡人要杀你全家”，皇帝看着他，但并不畏惧：“臣子死社稷。我只是没有出手救他。”
“你撒谎，你一直在向全天下撒谎。我父亲是镇守北边的将军，母亲是名门修士，怎是区区杂兵能杀死的”，年轻的将军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他感到倒在地上的七皇子微微动了动，也许身上藏了什么兵器。于是，他制住他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提起来，锋利的剑刃架在他养尊处优的颈项：“你杀我全家，我也可以杀你儿子。你再说一句这种道貌岸然的假话试试？”
皇帝微微倾身：“你真以为自己的军队已经将皇城纳入股掌了吗？太子已经带人围住了这里。你敢杀皇子，今夜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座皇宫！”
赵明懿冷漠道：“我不只要杀皇子，我还要杀你。”
“赵明懿！你快放开我儿！”妍贵妃崩溃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赵明懿微微侧颈，看见这个雍容了半生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跑去捡回了自己的佩剑。只是她被困在深宫多年，手腕细白无力，当年趁手的宝剑此刻却重似千斤，摇摇晃晃得拿不稳。她早不是当年仗剑风流的女修了。
她的声音里含着恨。
她有很多人可以恨，轻易放弃她的师兄，选中她的皇帝，剥去她经脉的父亲，拼死生下的儿女，但她最恨的好像还是她自己：“不过一个金丹都结不了的小儿，如果是当年的我，如果是当年的我……”
如果是当年的她，确实轻易便可以制服没有灵力的赵明懿。但现在，她只是一个弱质女流而已。赵明懿转过头去，无动于衷。
皇帝满是褶皱的手攥住床帘想要站起身来，看见妻儿的泪水和赵明懿死灰般没有波澜的眼，最终还是坐了回去：“当年杀你母亲的确实另有其人。那时我已忌惮你父亲的势力，但不敢轻易动手，是那个人飞信，让人配合他，将你家的事情压在俗世的世界里。真的不是皇室要了你父母的命。”
赵明懿追问：“那个人是谁？是不是太清宗的衡芜仙尊？”
皇帝的嘴动了动，但没有说话。赵明懿见此，腕内用劲，七皇子喉间的血流下来，染红了他的衣襟。
在妍贵妃的哭叫声中，皇帝口中守在殿外的太子久久等不到传唤，终于忍不住闯进了屋内。然而，在他的人踏进这里之前，皇帝却低呵了一声：“出去！”
“父皇！”
皇帝疲倦地说：“朕说出去。”
赵明懿没有回头，但听见不远处的脚步声撤出了大殿。室内恢复了平静，但所有人都知道，门口的兵马还守在那里，随时可以在皇城掀起腥风血雨。
皇帝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十五年前，他还是个孩子，一夜之间被夺走了一切，眼中的恨意几乎能把这个世界灼烧殆尽。他口中吐出一口浑浊的气：“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除了朕以外，全都死了。”
赵明懿紧紧盯着他：“你说。”
“不是衡芜仙尊”，皇帝说，他的眼神望着虚空，没有焦点：“杀你母亲的人是个男人。”
*
上京承光坊，安嘉长公主府。
安嘉公主早早躺在床上，但睡得并不沉。赵明懿临行的话令她有点担忧，不过云巧说王爷只是照常出城去了，今夜仍宿在郊外的军营里。
辗转反侧间，她似乎感觉有什么人在叫她。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竟看到面前有个黑糊糊的影子：“赵明懿给你的簪子被收到哪里去了？”
安嘉公主吓得想要叫出声，却发现喉咙发不出声音。她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面前之人竟是下午在王府见过的，那个婢女映雪。
见她不说话，映雪的手腕微微侧动。寒光一闪，安嘉这才注意到她手里竟然拿着刀，此刻正架在自己的颈项上：“我在问你话，拂玄首在哪儿？”
安嘉公主脑中一片嗡鸣，一时间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映雪见她不说话，便打算如法炮制打晕她用灵力问话。
赵明懿搅动是非，她得带着拂玄首进宫。万一碰到什么难以解决的后果，所幸直接使用这神器，将时间重塑。然而她只知道赵明懿临行前在公主府呆了好一阵，而这神器可以自行屏蔽气息，一时竟翻找不到，只能从公主的嘴中问询。
“弄得这么麻烦做什么”，安嘉这才注意到映雪身边还有一道身影。与此同时，她的脸侧一痛。她下意识伸手一碰，只摸到了温热粘腻的液体。那人笑着说：“再不回答，下一刀就落在你脖颈上了。顺带一提，你的未婚夫秦王殿下也要人头落地了。”
“……”
映雪看到公主像是终于被吓醒了，手腕颤颤巍巍地指了一个方向。她丢下刀走过去，果然在里面看见了拂玄首。
徐之苑问：“进宫去？”
映雪不信任地盯着他，却见他满不在乎地说：“我现在是站在你这边的，你越快解决好这里的事打破拂玄首，就越早脱离幻境。脱离幻境，就能杀了谢寰，破了情劫飞升，这才是我的目的。”
映雪皱了皱眉：“你凭什么觉得走出幻境我就会杀谢寰？”
徐之苑的笑容讳莫如深，让她不太舒服：“你会想要杀他的。”
安嘉愣在床榻上，看着这二人远走的身影，她听见秦王府的婢女问：“那你又为什么要助我飞升？”
他们已经离得很远了，声音变得小而模糊。另一人答：“我有我的理由。”
过了好一会儿，公主才有力气站起身。她顾不上脸上的伤，追出门去，门口哪还有那两个人的身影。在回廊的转角，她只看见了晕倒在地上的云巧。平日里她断不会睡得这样熟，安嘉怎么叫她也没有反应，还是狠狠掐了她一把才把人叫醒。
云巧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守夜时突然睡着。她一睁眼，就看见衣衫不整的公主，焦急地说：“快帮我叫车，我要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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