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映雪……”
“……不要害怕，再忍一忍就好了。”
映雪感到自己处在一片混沌之中，五感仿佛被浸在水里，浑身都没有气力。
然而，身上传来的剧痛却使她不得不保持清醒。
这是一种很难用言语来形容的痛楚，仿佛有一双手探入了她的腹腔，强硬地抽出了她全身的骨骼和血肉。
我好痛，好痛啊。映雪想。
明懿到底在做什么，他是疯了吗？
他是要杀了我吗？
“怎么找不到，不可能……映雪，不，师尊，你的金丹呢？”
映雪听不懂明懿的话，也不知这酷刑一样的痛苦持续了多久。
终于，她的脖颈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痛的仿佛骨骼被人生生折断了。但这痛楚也将她从绵长的酷刑中解救出来，放任意识堕入了一片黑暗中。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的耳边隐约响起了一个清亮的声音：“常映雪？”
映雪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样的声音，在她的记忆深处，被紧紧地保护起来、埋藏起来，连她自己也快忘了的声音。
那声音很带着明显的颤抖，又透着古怪，像是见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常……映雪？”
“叮——铃——”，一个震耳欲聋的铃声终于将她的意识完全剥离。
“映雪……你醒醒……”
“……映雪……”
“哗——啦——”
映雪被冻了个激灵。她是被水泼醒的。
春天的寒凉还没散尽。冰凉的茶水打湿了她的脸颊，顺着脖颈滑入衣领，被风一吹，浸的人骨子里都渗出了冷意。
一个年轻的女孩站在她面前，一身蓝白的侍女打扮，眉尾画得要飞到天上去：“映雪，你终于舍得醒了？”
映雪还没完全清醒，蹙眉盯着她，半晌，才想起来用帕子把脸上的水渍擦干净。
“我看你睡在这里，让旁人瞧见了，还以为王府的下人都是如此懒散，这才不得以泼醒了你。你不会生气吧？”
她嘴里说着道歉的话，但口气分明没有半点歉意：“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我可提醒你，别以为自己有多特殊，是王爷从外边带回来的又怎么样？现在你不谨言慎行，等将来公主殿下嫁进来，看她怎么整治你！”
王府……王爷……
映雪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正好有一束阳光落在她脸上，虽然刺眼，却很温暖。
头顶是澄澈的天空，面前是雕梁画栋的宅邸内院。不远处，有几个侍女在扫地，正悄悄地打量这边，甫一和她对视，又吓得赶紧移开，生怕招惹上麻烦。
一阵和煦的微风拂过，带动了碧绿的柳枝。它扫过底下铺满了荷叶的池塘，吹起了一阵涟漪。
映雪摸到自己身上的衣料，不是记忆中的粗布麻衫，而是丝绸轻柔的质感。
这不是寒冬的村落，竟是暮春的上京。
“连翘！”
另一个女声打乱了映雪的思绪。她跑过来，声音由远及近：“连翘，你不要太过分了！映雪今日身体不适，和绣房的张嬷嬷告过假了，不信你自己去问。”
“桃儿，关你什么事？”连翘阴阳怪气：“别拿张嬷嬷压我，她不舒服怎么不回房休息？我看是她想在这儿守着，别是等着勾引什么人吧。”
“你！”
桃儿气得正要反驳，突然被映雪拉了拉衣袖。
几人一起看向她，只见她脸色苍白，似是不舒服极了：“连翘……”
映雪的神色怏怏，似乎是不舒服极了，一句话被咳嗽打断几次： “既然你知道王爷与我的关系，那他凯旋，咳……，凯旋回京，见到我，正该高兴才是啊。”
说话间，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也不知是说给连翘听，还是说给她自己。
“你……你……”
见连翘还要再闹，桃儿连忙推着她往外走，只说管家徐嬷嬷有事找她。连翘憋了半天，最后丢下一句“痴心妄想，不知羞耻”，才跑走了。
桃儿松了口气，回过头，只见映雪脸色极差地坐在廊下，衣襟都湿了。她不忿道：“连翘也太过分了，你衣服都湿了。赶紧回去换一件，免得又着凉了。“
*
桃儿陪着映雪回到屋里，见她有气无力的，叹了一口气，又过来帮她换衣服。
“你这两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忽然就病倒了，还整天魂不守舍的。”
“没事……可能是受了些风寒。”
“里衣都湿了，快脱下来。”
桃儿骂了一句，又压低声音说：“你别理连翘那家伙，她就是仗着王府没有主母，自己又是王爷奶娘的女儿，老以为自己是王府的半个管家呢。我听说她之前还想让她娘帮忙，把她塞给王爷当通房。这下自己没进门，王府真正的主母却定下来了，身份尊贵，她万万拿乔不得，就回来找你的晦气，真是可恶。”
动作间，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映雪的颈项，那上面还沾着未干透的茶水，被冷风吹过，又冰又凉。
谁知，浑浑噩噩了几天的映雪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一把掐住了桃儿的手，掐得她发出了一声痛呼：“做什么！好疼！”
映雪愣了一下，认清是她，这才如梦初醒地松开手：“不好意思……我自己来。”
桃儿收回手，看见自己腕上被掐出了一圈红印，也不知映雪哪来的力气。
她看着一向伶俐的映雪慢吞吞地给自己换好衣服，原本清丽的侧脸在这几天里飞快地消瘦下去。不禁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似乎……是从三天前开始。那天，王爷大败敌军的消息传回京城，满朝振奋，人人称颂，连王府的洒扫下人也会收到百姓送来的花束。
也是那天，王府中跪了一片，圣上身边最得宠的公公吊着尖细的嗓子，宣读皇上将长公主殿下赐婚给王爷的圣旨。送走公公后，映雪跪着便晕了过去。
桃儿疑心是自己提到公主赐婚一事刺激到了她，暗暗懊恼。
……虽然府内的绣房已经开始准备王爷和公主殿下的婚服了。而且工期还有点赶，虽然映雪这两天告假，她还是已被分了任务，嬷嬷招进来的新人已经提前帮她干着了。
桃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你今天在那里，真是在等王爷回来？”
“王爷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回来”，映雪应道：“军队远在北郡，军报加急三天前才堪堪赶到。大军班师，无论如何也走不了那么快的。”
“那你说那种话……是在气连翘？”
映雪轻轻叹了口气：“看她在那儿上蹿下跳的，一时没忍住，就想气她一句。”
桃儿一下没憋住笑：“你胆子好大，竟然编排王爷气她。”
他们口中的王爷是当朝唯一的异姓王，名叫赵明懿，封号“秦王”。
秦王府命途坎坷，老王爷子嗣稀薄，唯有王妃所出的一双儿女。十六年前，王府遭到北郡间谍暗杀灭门，阖府上下唯有世子一人幸存。
好在世子十分争气，拜入了当世最大的仙门太清宗修习，师从宗主裴昭云。及冠后，他才回到京城承袭爵位。两年前，继任为秦王的世子被圣上派往北郡，镇守疆土、对阵外敌。王爷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在北郡大败敌军，斩杀可汗，报了当年的灭门之仇，不日便要凯旋。
然而，随凯旋一起传来的，还有圣上的赐婚。圣上怜惜王爷府中没有主母操持，特意将自己的女儿安嘉公主许配给王爷，来年就要完婚了。
映雪整理着衣襟走出来，正好有一束阳光透过窗棱照在她脸上，衬得她眉目越发清隽，即使蹙着眉，也是好看的。
桃儿安慰道：“不论如何，你别太忧心了……也许，王爷待你，总是与旁人不同的。”
她这么说其实不无道理。映雪和这府里的众多仆役相比，确实是有一点不同的，她是秦王亲自从北郡带回来的丫鬟。
映雪的表情淡淡的，只是说：“你知道的，我父亲早亡。十四岁时，母亲也因病过世。一直以来，我们母女都是以刺绣为生，但也仅仅是果腹而已。到头来，我连给母亲下葬的钱也没有，只能卖身葬母……当年，若不是恰巧撞见王爷巡城，救下了我，我还不知会落得怎样的下场。我是自愿为奴，追随王爷左右的。”
是的，她确实一直是自愿的。她诚心感激，所以她甘愿为奴为婢。
无论是秦王的婢女还是明懿的妻子，她都愿意做。即使明懿说要她的命，她也未必不会答应。
只是，她的一片真心，到底换来了什么……
她的嘴角嗪住一丝笑，眉目恭顺：“王爷救我，是他仁善，我虽只是来自边境的孤女，也懂得报恩。我自知身份卑贱，万不敢有什么旁的心思的。今日是我失言，这样的话，你以后也万万不要再提了。”
桃儿听着她的话有些难受，但仔细看她的神情，倒也没看出什么异常，只能安慰地握住她的手晃了晃：“你别这样，我以后不说便是了。”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站在你这边。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的。”
自映雪入上京秦王府以来，桃儿一直与她同住，又同在王府的绣房当值，二人最是亲近不过。
上一世，在与明懿私奔之前，她也只向桃儿透露过只言片语。当时，桃儿还担心地劝阻她，奈何她没有放在心上。
到头来，确实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好在上天眷顾她，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看着桃儿亮晶晶的眼神，心中一片酸涩，不由得垂下眸躲避了她的视线。
今天唯有映雪告病，因此不久后，桃儿就紧赶慢赶地回绣房去了。
屋里只剩下映雪一人，她打开窗，一阵凉风袭来，吹散了房间里浑浊的气息。
这是她自那场噩梦中醒来的第三天了。
是的，她竟然重生了。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她没有死，她重生到了上京的秦王府。这时，明懿还不是映雪的丈夫，而是赫赫有名的秦王殿下。
刚醒来的时候，她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她一直在想，明懿……她的丈夫，为什么要如此对她呢？
他真的是那个在下雪的边城，救下她的那个人吗？
映雪迫切地想要知道原因，她想要到北郡去，站到他的面前质问他。
可是她的重生显然不是毫无代价的。
上一世的致命伤明显影响到了她的身体。她太虚弱了，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才有力气起身，但也是脚步虚浮，没有气力。此外，脖颈所受的致命伤却仿佛不会痊愈，一旦触碰就会唤起她疼痛与恐惧。这样的她，如何和仙门出身、行军多年的赵明懿相提并论。
或者，她应该蛰伏起来，想办法找到赵明懿的弱点，报复他，想办法杀了他才是。
对，杀了他，杀了秦王，杀了赵明懿……
几乎是在这个念头产生的一瞬间，映雪脑海中猛地钻出一阵锥心的痛，痛得她下意识弯下身子，几乎想要蜷缩在地上。
在识海深处，有一道白光撕扯着她，几乎要把她的意识撕碎。
那道光映出一个绿衣女子的身影。她说话时带着笑，把一个小小得身影推到她面前：“映雪，这是明懿”。映雪拼命地跑上前，她想要看清这一切，却只是徒劳地被越甩越远。
“映雪，你一定要好好教导他”，她回过头，又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白衣的男子。他们看起来离她那么近，她却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
但他们的声音却震耳欲聋，与其他数不清的声音融汇在一起，碰撞在她的脑海里，像一团烟火一样炸开，最后只汇成了一句：“映雪，你答应我，一定要保护明懿”。
映雪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脑中却一片混沌，再想不起来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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