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一早，映雪和桃儿一同梳洗换衣，准备去绣房销假。
“你真的没事吗？”桃儿忧心道：“绣房来了个新人，张嬷嬷让她先帮你顶着，你不必这样着急回来的，还是身体要紧。”
“没事”，映雪唇边带着笑，虽然嘴唇有些苍白，但人看上去还是精神了不少 ：“昨夜睡得早，醒来便感觉大好了，不碍事的。”
桃儿欲言又止，但还是拗不过她，只得相携往绣房走去。
暮春的清晨，天亮得很早，王府里的仆役们也陆续开始劳作。一路上，映雪撞见了不少前世见过的熟面孔。
她突然想起来：“对了，你方才说绣房来了个新人？”
“嗯，是个圆脸的小姑娘，十四五岁的样子。张嬷嬷把她安排在你旁边的位置上了，好像想让你帮着带带她。”
映雪想了想，她有些印象，前世这段时间确实来了个新人。那孩子不太爱说话，年纪也小，手艺却不错，是个踏实能干的女孩子。她记得好像是叫……
*
绣房内，张嬷嬷将她领到位置上，和颜悦色地介绍道：“映雪，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昨天新来的环环。”
“……”
映雪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面前的人哪里是什么圆脸的小姑娘，分明是个身量极高的男子，双腿都快塞不进绣架里了！他穿的也不是王府蓝白色的婢女衣衫，而是一身红衣，坐在人群里扎眼得很。
映雪看着张嬷嬷和蔼的笑脸，又看了看周围，见大家各司其职，分毫没有察觉到异常。
这实在诡异极了。
环环听到声音，抬起头来，正好和映雪四目相对。
他看起来二十岁上下，面容俊美得像妖精一样，尤其一双眼睛漂亮的很，是很多情的桃花眼，合该盛满了笑意看人。
映雪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没有失态，只是盯着他的时间久了些。
一时间，二人竟都没有开口说话。
耳边只有嬷嬷的声音：“……她年纪小，但手艺不错的，昨天帮你做了一些，你可以看看。你也知道，王爷和长公主的喜服工期有些紧，你帮着带带她，正好方便你随意使唤她，也好减轻一些你的负担……映雪？”
映雪这才回过神，刚想说点什么掩饰一下，就看见环环在她面前笑开了。
那双桃花眼笑起来真是迷人，像要把人拖拽进他眼中的漩涡里。他的声音清亮，却带着玩世不恭的懒散；说着卖乖的话，却让人听着不像是正经人：
“好的嬷嬷，我一定听映雪姐姐的话。”
嬷嬷走后，映雪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她思绪混乱地整理了一会儿工具，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就听见环环又在叫自己：“映雪姐姐”。
她看过去，假装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怎么了？”
环环侧撑着头，也不知这样看了她多久。
“姐姐从刚才开始就很奇怪——”他拖长了话尾，显得有些不怀好意：“怎么一直盯着我不说话？”
映雪露出个笑：“我一向话不多。“
“真的？”他露出个失望的表情：“我还以为是看我眼熟，觉得在哪里见过我呢。”
映雪不想露怯，嘴边还含着笑，突然发现他背后正好有一面铜镜。
奇怪的是，她眼中所见分明是个年轻张扬的红衣男子，而镜中映照得却是个女孩子娇小的背影，同她一样是王府侍女的打扮，正是她记忆中环环的样子。
这世上怎么有这样奇怪的事。镜中镜外，她竟分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了。
映雪：“眼熟倒没有，但看你脸颊肉肉的，倒是可爱得很。”
“欸——是嘛——“，他故意不好好回答，像是没有相信。
这人过于古怪，映雪无意和他纠缠，便扔了个线筒到他桌上，打断了他：“好了，赶紧把工具准备好。对了，再给我看看你昨天做的绣样。”
“……”
环环一言难尽地看着在桌上滚来滚去的线筒，正要开口再说什么，突然被背后的张嬷嬷锤了下脑袋：“聊什么闲话呢，半天了工具还没准备好。再要我看见你偷懒，你就最后一个去吃饭。”
环环似有不服：“我……”
张嬷嬷咧嘴一笑：“好，你中午最后一个去吃饭。”
“……”
这一早上，环环都没有机会再来找她的麻烦。
不过，映雪有偷偷地关注他，毕竟出现这样一个与前世大不相同的人，实在过于太古怪。也许，是除了身体受损外，重生的另一个代价也说不定。
只见他先是手忙脚乱地布置工具，又现学现卖地开始绣纹样。
至于他的手艺，当得上一句“惨不忍睹”。针线用得乱七八糟，也完全不会使用工具，断线时用剪子没收住还把布料给剪了。映雪看他实在不像是有潜力的，倒像个一窍不通的门外汉。几次被嬷嬷撞见都挨了训，连骂他怎么混进的绣房。
但奇怪的是，他最后交上去的成品却很不错，像是施了什么法术一样。针脚细密，图像生动，完全不像出自他手。但总算是得到嬷嬷满意的点头，连夸他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奇才。
围观了一早上的映雪：“……”
她和桃儿走出绣房的时候，环环还坐在位置上，正一瞬不移地盯着她。
桃儿打趣道：“新来的小妹妹还挺喜欢你的呢。”
用过午饭，映雪有两刻钟的休息时间。她借口落了东西，和桃儿分开，却没有回房，而是循着记忆往外面走去。她形色匆匆，越过拱门、越过长廊，越过墙边的脆柳和池塘。
这几天，映雪想了很多。
赵明懿不在，她很难查出真相。但按照她现在的身体条件和精神状态，赵明懿若回来，她的危险就多一分。
而且……不知为何，她的潜意识似乎一直在抵触产生任何伤害赵明懿的想法。即使有报复他的机会，她也很难及时抓住……被发现了，她又是一个死字。
思来想去，便只剩下逃跑这一条出路了。在赵明懿回到上京之前，逃得越远越好。等身体和精神彻底恢复了，再徐徐图之。
她孑然一身，没什么要带走的，只是即使她离开王府，也很难在没有身契的情况下离开上京城。婢女们的身契应该就在……
“这是谁呀，我没看错吧？映雪，你这病总算是舍得好了。”
终于找到这尖酸刻薄的声音，映雪竟然松了口气。她回头应了声：“连翘。”
王爷久不在上京，王府也没有主母，婢女们的身契都掌握在内务总管手里。众所周知，秦王府的内务总管正是王爷当年的奶娘徐嬷嬷，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忠心耿耿。要说这世上还有谁能让徐嬷嬷妥协和放松警惕，唯有她同在王府做工的女儿了。
连翘不知是做什么回来，手里端了个托盘，上面摆了一双男鞋。
她走过来，挖苦道：“正找你呢。我看你，不像是得了风寒，倒是害了痴心妄想病吧。”
映雪摇了摇头，叹息道：“是啊，这点我确实不如你。”
“？”
“我不过是边城的孤女，哪里比得过你”，映雪诚恳道：“整个上京城谁不知道，当年秦王府遭遇灭门惨案，是你父母拼得一条性命才救下了王爷，保住了秦王府唯一的血脉，得到圣上亲封的‘忠仆‘之名。这样的情分，怎是我等能比拟的。”
“……你倒还有些自知之明。”
“整个王府谁不知道，尽管你名义上是家仆所出，却从小与王爷青梅竹马。年少时的感情最是动人，我在话本里也经常看到这样的故事”，映雪观察着连翘的神色，话音一转：“但是，哎，可惜……”
“可惜什么？”
“这些年，王爷一直在外征战，将王府托付给你母亲……和你，既是信任，想来也是要报当年之情。只可惜圣上一句话 ，王爷便不得不娶那位素未谋面的长公主殿下。殿下固然身份尊贵，但二人到底没有感情，要他放弃情分去娶公主，王爷又该如何自处……”
连翘长叹一声：“这些道理，连你都能明白，我娘为何就迟迟不懂。”
“……”那看来你娘头脑还挺清醒的。
“但是，你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蒙混过关。”连翘话音一转：“我倒要问问你，这是什么？”
递到她面前的男鞋虽然尚未纳完，但能看出针脚细密，处处用心。
连翘说：“这是从你柜子下拿出来的，你不会不承认吧？”
映雪突然意识到这是个机会。
她想起来，前世，她是为秦王纳过一双鞋子的。那鞋一直被默默藏在柜中，直到大军回朝才送出去。只是那时，她与秦王许久未见，做的大了些，并不十分合脚。
若她利用这些刺激连翘，只要她能生出把映雪赶出或者卖出府的心思，就有机会让徐嬷嬷露出破绽。
“嘴上说的好听，实际上脑子却不清醒。痴心妄想、私相授受，只怕会坏了王府的名声”，连翘讥笑道：“不过，我看你也是一番痴情。若是有了心仪之人，不如说出来让我娘……让我娘禀告公主殿下，做主将你许配了出去，也全了一片痴心，你说是不是？”
她这话说的诛心，却给了映雪一个台阶下。
若映雪承认这鞋是为秦王而作，就是承认自己怀有异心、蓄意勾引王爷，开罪于未来的主母长公主殿下。但若她承认是为情郎所作，虽是私相授受，少不了一顿磋磨，总归比开罪公主好些。
连翘志在必得地望过去。
然而，在映雪应答之前，有个声音却从她身后传来，说不出的清亮动听：“映雪姐姐？”
映雪和连翘一齐看过去。
这真是个相当滑稽的画面。在秦王府的后院走廊，小厮尚且不能随意进出，却有个陌生的红衣男子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他的外貌张扬，动作更张扬，旁人却视若罔闻，丝毫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他走过来，俊美的脸上还带着笑：“这是怎么了？”
连翘皱了皱眉：“你是谁？”
“我叫环环，是绣房的婢女。”
环环走到映雪身边，红色的衣袖几乎碰到了她的手臂。
映雪默不作声地往旁边躲了一下。她垂下眸子，瞥见了旁边池水中的倒影。在那倒影中，她身边站着的分明是个娇小的圆脸女孩，身量才刚刚到她的肩膀。
蓦地，环环惊呼一声：“怎么被拿到这里来了？映雪姐姐好厉害，这么快就做好了！”她从托盘上拿起了那双鞋子，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连翘看他捣乱，不耐烦地要抢回来：“又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你说话好没道理”，环环说：“这就是做给我的呀。”
他的身手明显比连翘更加灵活，一弯腰躲过了她的手，自顾自将那鞋子套在了自己脚上，显摆地转了一个圈：“你看，正合适呢！”
“……”
“……”
连翘一时间被骇得说不出话来，面前这女孩子看着不过十四五岁，身量矮小，不过到她肩膀，却有着一双非凡的大脚，能把男鞋穿的如此合脚：“你……”
环环拉住映雪的衣袖，装的倒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谢谢映雪姐姐。”
他的身形比映雪高上不少，映雪不得不抬头望向他。面前的笑容透着股志得意满的邀功，好似自己为她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这人浑身上下写满了“古怪”二字，而在映雪的概念里，古怪与危险无异。何况，她自有自己的谋划。
映雪答道：“谁说这双鞋子是给你做的？”
闻言，环环愣了一下，笑容一时间僵在了脸上。
“快些脱下来吧”，映雪用责怪的眼神看向他，像是嫌弃他把自己的东西弄脏了：“连翘，这确实是我做的，但不是给什么情郎，也不是旁的什么人。”
“这是我给王爷做的。”
连翘没想到在有证物的情况下，映雪还敢顶着长公主殿下的淫威承认自己对王爷有非分之想，一时竟被骇得不知说什么好。
而环环似是不解地偏了偏头，神色晦暗不明。
几人面面相觑，死一般的沉默在面前弥漫开来。
映雪不由得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却突然被身后的一个声音打断了。
那声音她太熟悉了，又太陌生了，曾陪伴着她度过幸福安稳的日日夜夜，也让她担惊受怕、夜夜噩梦。
“映雪？”
那一瞬，映雪的心绪仿佛都停滞了。
这两个字是一记重锤，猝不及防地砸进原本平静无波的湖面，把她岌岌可危的精神、把她尚未成型的谋划都砸得粉碎。
连翘震惊地看过去，连忙跪下行礼：“王，王爷。”
而环环隐在她们身后，眯着眼注视着映雪，脸上的笑意尽褪。半晌，他也福身行了个礼：“王爷”。
映雪全身都要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偷偷掐红了自己的手，才有了回头望去的勇气。
她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那个人正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午后的阳光灿烂而热烈，泼洒在他身上，柔和了甲胄冰冷的线条。
赵明懿冲她伸出了手。那是无数次拥她入怀的手，也是扼断她性命的催命刀。
他的声音里带着奔袭千里的劳累和气喘。
他说：“映雪，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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