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撑了一夜的窃夺者终于失了气力，跪在了地上。
“原来母亲还说过这样的话”，赵明懿的表情有点迷茫，喃喃道：“我总是不记得的，但她走时我已经七岁了，该是记事的年纪才对。”
衡芜仙尊看着这唯一的徒儿，回答道：“你被仇恨吞噬了，所以不再记得住其他东西。”
一直以来，仇恨都是推动他前进的东西。因为有仇恨，他坚定地选择了一条更难走的路。因为有仇恨，他的意志力和剑术得到了经久地锤炼、他在战场上才能无所畏惧，年纪轻轻就搏命挣回了父亲当年成就。
赵明懿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点恍然大悟的神情：“是这样吗。”
但也因为仇恨，所以忘记了母亲的爱，所以将出格的情愫和嫉妒理所应当地转化为憎恶，所以走上了极端的、害人害己的路。他深深地俯下身：“师尊，徒儿有罪，还请师尊责罚。”
“你对不起的并非是我”，衡芜仙尊避开了一步，语气里没什么情绪：“是你用拂玄首带来的那个女孩儿才是吧。”
赵明懿的身躯微微一顿，犹豫片刻，他终于还是抬起头，第一次有意识地朝映雪的方向望过来。
“师尊，徒儿有罪”，映雪看见他眼里的血丝。他说：“六十年后，我身重剧毒，命不久矣。那时徐之苑带着拂玄首来到我面前，问我愿不愿意赌一把，用拂玄首将你拉回过去的时间线，趁机夺取你的经脉和金丹。这样既可以报‘杀母之仇’，我也可以活下去，重新获得修炼的资格。”
映雪问：“既如此，为什么又要将我带到晋阳的小山村？”
赵明懿垂下眸子，露出个了然的笑：“你果然都还记得。离开王府，是我担心人多眼杂，选择晋阳，因为那是师尊少年时修炼结丹的地方。师尊的血被拂玄首吸收，原先的记忆和灵力就全部被封印在其中，身体真正变成了凡人。若要剖丹，必须让你重新结丹。徐之苑说，若是在熟悉的地界里，会更容易，然而晋阳的灵力早已在沧海桑田中消耗殆尽。因此徐之苑便将自己的灵力注入到你的体内，以滋养经脉，便连带着呈现出了腹中有孕……的假象。此外，我却有私心，我……”
要说什么呢？说师尊，我真的在少年时倾慕过你吗？说师尊，六十余年未曾相见的岁月里，我的仰慕随着距离和怀疑而变质成面目全非的样子，所以做出了欺师灭祖之事吗？
他抿了抿嘴，最终没有说完这句话，徒然绕了过去：“我无意再狡辩，因那时我已开始与徐之苑交恶，所以瞒着他提前动手，这一切都是为了师尊的修为。只是当时我找到了经脉，却没有看到成形的金丹，所以出手杀了……杀了师尊的人身，迫使徐之苑用灵力催动拂玄首重塑时间。”
“但现在看来”，在看到映雪与徐之苑相携出现在这深宫中时，赵明懿就隐隐有了预感。现在看见她在渡劫期修士的剑气下，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必不是一个绣女的身体素质可为。尽管面上的神情不尽相似，他也能一眼看出，她不是曾经的映雪了：“师尊早已恢复了灵力，也许早在我想要剖丹之时，您就意识到了吧，所以将金丹在体内藏了起来，后来徐嬷嬷也没有发现。”
“她没有什么金丹可藏”，一旁默不作声的谢寰突然冷不丁打断，他的眸色很深，看不清情绪：“现在在她体内流转的是我的灵力，当时你击杀她的时候，她是真正的凡人之身。若不是还有能扭转时空的神器，常映雪当场就要被你杀死了。”
赵明懿的神色一阵。他并不认识谢寰，也不相信他所说的所谓身份，但听到他的话，还是久久地沉默下来。
倒是离他最近的映雪，凑过去低声问：“说到底，你当时是怎么意识到赵明懿曾想杀死我的？”
谢寰糊弄道：“……心灵感应。”
映雪想了想：“是不是因为我们曾是道侣，所以你可以感知到我的危险，就像我们的识海为彼此敞开一样。”
她能感觉到掌心下的躯体一僵，随即用震惊的眼神望了过来。映雪道：“没有恢复记忆，但不是你让我在这段时间自己想明白的呢。”
谢寰：“……”
看到谢寰哑口无言的表情，映雪不欲多问。
尽管他与她关系匪浅，但从众人的态度和谢寰的言行看来，她们二人似乎也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尽管他在这个世界里曾无数次施以援手，但映雪还是只相信自己查到的、自己看到的东西，而一切无需通过谢寰之口。在她正式打算拂玄首后，便能真正地回到现世，自己找到想要的答案。
她收回视线，却不期然与衡芜仙尊撞上。
她们的面庞是如此相似，周身的气质却能将二人轻松区分开。过去的这个常映雪是遗世的仙尊，孤高淡漠。而来自六十年后的映雪却只有人世间的记忆，留下的只有她们骨子里的东西，或许与拜入门派前的她更为相似。
映雪问道：“既然我们都是自六十年后而来，我与衡芜仙尊能同时存在。那这个时代的赵明懿此刻在哪里？”
不等赵明懿说话，谢寰先开了口：“他被法术封印在边城的秦王府地下，我查过拂玄首的用途，便在回来的路上与常映雪去那边探查了一番，果然找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映雪点了点头，又转向赵明懿：“你说你做错了事，该如何赎罪？”
他答道：“任凭师尊安排。”
“我没有恢复记忆，也谈不上是你的师傅”，映雪望着他再次匍匐下去的身影，一时也分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她问不远处的另一个自己：“衡芜仙尊，若是太清宗弟子，此事该如何受罚？”
衡芜仙尊的声音没什么情绪：“太清宗宗规第298条、第314条、第416条和第1781条，私盗神器、为祸苍生、欺师灭祖者，废去修为，除以雷刑，若是修为在金丹以下，则可直接击杀。”
一旁的安嘉公主云里雾里听了半天，也没有听懂几句话，只是隐约知道赵明懿做了天大的错事。但即使这样，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赵明懿这样死去。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机会同书中提到的人物讨价还价，一时有些六神无主：“不，仙尊，怎么会要斩杀……什么欺师灭祖，您现在不是没事吗？”
衡芜仙尊没有理会，或许她一贯如此。她的声音似乎离凡间的一切都很远，高高在上的审判一样：“赵明懿，你可愿受死。”
赵明懿闭上眼，凌厉的剑风几乎抵住他的脖颈，他的唇角却如释重负般露出一点笑意：“徒儿别无怨言。”
映雪看见他的眼，这一世见到他，那双眼总是平静无波的死寂。深沉、阴郁，后来又变得憎恶、痛恨，唯独不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的眼。他的目光总是回避着映雪的，可唯独这一刻，他终于不偏不倚地撞进进映雪的眼里。
她们是秦王府的主仆，是曾经远走天涯的伴侣，是血腥雪夜里扼断的生息，是久不相见的师徒。但此刻，只是一个形至陌路的加害者，和看着他的受害者。
她想她是爱他的，尽管那并不能与男女之情相提并论，也许只是潜意识对徒儿的关爱，也许是对师姐感情的投射，但她能肯定，她的感情是真实的。可同时她也恨他，在寂静的深夜逼自己不去思考他的隐瞒和欺骗是痛苦的，被他抽筋挖丹扼断脖颈也是痛苦的。
既然她的爱与痛苦都真实，那便也需要他给予这一切一个真实的结果。
映雪看到赵明懿的唇微微动了动，那其中的形状似乎是“对不起“。
在这个时刻，她其实是想说些什么的，毕竟赵明懿愿意为此付出代价，那她其实也可以说一句“没关系”。然而未等她想好，一阵凌空的剑意就划破了面前的空气。衡芜仙尊的剑很快，快到凡人根本看不见痕迹，快到赵明懿甚至几乎没有流血，只是一瞬间垂下头，就没有了呼吸。
“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安嘉公主尚且没有察觉，她说着想去摇晃未婚夫婿的肩膀：“赵明懿你说话呀。你好好解释清楚，她不是你的师尊吗？”
然后她的手接触到的一瞬间，面前之人的身体就毫无防备地倒了下去，好像是睡着了一样。他是当朝最勇武的少年将军，刚刚击破了北郡，为王朝的百姓们带来了经久的和平，不该是如此不堪一击的。
安嘉公主下意识揽住他，疑惑道：“赵明懿？”
她终于看到了他脖颈上的血痕，原来他不是睡着了，是死掉了：“赵明……懿……”
安嘉公主的思绪仿佛都在一瞬间被夺走了，她看看没有生息的赵明懿，又看了看面前这些修真界的人，喉咙却仿佛被卡住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映雪也看着他，他们所有扭曲的故事和感情得以在今天终结。
衡芜仙尊将佩剑收回剑鞘，锋刃与金属碰撞，发出一声脆响。同时响起的还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咳——咳——，安嘉，你过来。”
安嘉公主茫然地往后看去，先看见的是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母妃和弟弟，然后才顺着声音和断续的喘气声向上望去——台阶之上的龙榻边坐着的竟是她的父皇，俗世王朝至高的统治者。
皇帝的身体本就不算好，又为修真之人此前交锋的剑气镇伤。他到底年纪大了，不比赵明懿年轻力壮，实打实地昏迷了一会儿，直到方才悠悠转醒，只是一点气力也没有。他的脸色苍白极了，嘴角还有干涸的血花：“咳——安嘉，你先过来。”
“父皇，您怎么也在？可是我不能……”，我现在不能松手啊，松手的话，赵明懿就要掉在地上了。
皇帝似乎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他不欲多言，最后借着床帷的力坐起身，放起来站起来的想法。他转向这位在人世间名声赫赫的人物：“衡芜仙尊。”
常映雪点了点头算作回礼。
不同于修真之人百年仍然正值风华，五十余岁的皇帝已然鬓角斑白，背脊佝偻。他开口，声线因受伤昏迷而虚浮：“朕刚才听见了仙尊和秦王说的话，所以这个仙尊手刃之人来自未来，而此刻真正的明懿还在边郡，是不是？”
谢寰审视了一下这个苍老的皇帝，不知前因后果，仅从他们寥寥几句话便捕捉到了事情的信息。
衡芜仙尊回答：“是。”
榻上的皇帝得了准确的答复，像是从喉咙里终于吐出一口浑浊的气。俗世王朝的至高者望向了修真界的至高者：“既如此，我有一事相求，还请仙尊成全。”
衡芜仙尊看向这个佝偻的老人。
只听他说：“此事既因神器而起，还请仙尊出手做个了解。我希望仙尊能抹除我们这些人过去这段时间的记忆，放出真正的赵明懿，让一切按照原有的轨迹继续下去。”
大殿上一片寂静，半晌，只有安嘉公主不解的声音颤巍巍地响起：“……父皇？”
谢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会要我们杀掉另一个赵明懿。”
“我为什么要杀他呢？”皇帝的声音年迈而沉稳，这是撑起了一个王朝的声音：“他是镇守边疆的秦王，还是公主的未婚夫婿，于情于理，我都不会杀他。”
“即使你知道他居心不纯。知道即使没有其他外力影响，他也早晚会与你这不安分的贵妃和儿子一起将你的王朝搅得天翻地覆？”
皇帝反而笑了：“若他们真能搅动风云，只能说明我真的老了，是时候该为年轻的人让位了。”
他说：“仙君，不是每个人都渴望超越世俗的力量，也不代表着所有人都想借助这些力量改变什么。我是俗世王朝的皇帝，我想要掌控灵力，却绝不想被灵力左右。如果没有被灵力干扰的未来已经出现，那我宁可死，也不要被这些力量左右自己的结局。”
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平静地坐在那里。因为年迈他连脊背都挺不直，因为虚弱他连一句话都说得断断续续，但他的话或许代表千千万万个凡人，代表这个由凡人构成的、延续百年的王朝。而他代表他们的尊严和威严。
衡芜仙尊的视线与他对视，半晌，她应道：“好。”
明天更上卷最后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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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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