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苍门，苍虚阁，是历代掌门的居所。
徐千持吹了灯躺在榻上。他的睡姿端正，一板一眼的，仿佛睡觉也是修炼。然而今夜，他蓦地感觉枕头上有些湿意，伸手一摸，一臂之隔的人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沐浴过的头发湿哒哒地垂着，把身下的床榻都浸湿了一些。
他叹了一口气：“怎么不擦干就睡。”
嘴边念出个口诀，眨眼间床榻就焕然一新，面前的发丝也变得干燥而柔软，散发着皂角的清香，让人忍不住想到一些柔软而美好的事物。
徐千持忍不住伸手扶起他的一缕发丝，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
似乎是被他的动作吵醒了，面前的人嘤咛了一声，终于转过来。黑夜中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的脸，语气却有点迷茫。他小心翼翼地问：“是大公子吗？”
徐千持没有应答，只是伸手将他揽进了怀里。也许是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怀中之人的呼吸逐渐平稳下去，很快便睡熟了。
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低声承诺道：“你别担心，你想要的都会达成。”
“即使常映雪办不到，我也早晚会渡劫飞升，你且等一等”，恐怕连他自己也很难说清是清醒还是糊涂：“用我的灵丹换回兄长，也是一样的。”
他的话恳切而迷恋。在这静谧的夜色中，点苍门掌门人那冷硬的面具终于碎开了不为人知的一角。然而他所沉迷的那个人，并没有回应他。
*
上京城，瑶光殿外。
尽管王宫经历了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夜，皎白的月光依然平静地泼洒在每个角落。
衡芜仙尊走在前面，映雪扶着谢寰跟在她身后。她看着面前之人的背影——她的衣袍轻薄，被风一吹，勾勒出瘦削的身形，却显得冷厉，遗世独立，离他们很远很远一样。
她身旁，谢寰突然道：“上个月底，我在秦王府听到了赵明懿和丛煦的对话。他说在他及冠那年，他偷听到你承认自己杀害了师姐。你有没有说过这种话？”
映雪一愣，随即意识到他是在问前面的衡芜仙尊。半晌，仙尊答道：“师姐的死，我确实也有责任。”
谢寰皱了皱眉：“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大包大揽，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年边城附近出现妖鬼潮，师姐才接了他的委托前去处理。受了伤，这才给了他可乘之机，可这妖鬼潮……”，常映雪的眸子里闪过一些情绪：“是大魔现世前灵气与魔气失衡带来的，是我的问题。”
映雪皱了皱眉：“新的大魔即将现世了吗？”
衡芜仙尊看了她一眼：“如此看来，至少未来四十年里，尚未现世。”
映雪被她的视线看得头皮发麻。
她其实没有完全听懂，但也许仙尊的心结就是这样重。也许因为她是渡劫巅峰的天下第一人，是第一宗门太清宗的座上长老，所以总是觉得维护这世间的平和与安宁，总归是自己的责任。
“就是因为你总是这样自怨自艾，才会连徒弟都误会你才是杀人凶手”，谢寰烦躁地挠挠头：“是裴昭云杀的师姐，受制于形势你不好与他撕破脸，但你上赶着揽什么责任？”
衡芜仙尊没有回应他。
见两人之前的氛围有些紧张，映雪打了个岔：“为什么裴昭云会杀裁叶？”
谢寰看了她一眼，眸中的情绪尚未消散，但还是耐着性子先回答了她的问题：“因他们二人曾是道侣。”
“什么意思？”
谢寰下意识与衡芜仙尊对视了一眼，终于娓娓道来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两百年前，在他们尚且年少的时候，裴昭云和裁叶曾是一对羡煞旁人的道侣。他们二人年龄相仿，一人帅气温柔，一人活泼跳脱，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到了年纪自然而然就走在了一起。然而，在大魔鬼金现世后，太清宗损失惨重，连宗主也陨落了，裴昭云就是在这紧要的关头接手了宗主之位。此时，他的修为不过大乘后期，若不是还有同师门的渡劫期常映雪在，根本无法撑住这在一片废墟中摇摇欲坠的宗门。
众人都知道他的压力很大，可还是没能想到，在某个深夜，他突然决定废七情，转修无情道。没有和他的道侣裁叶商量。当夜，裴昭云的修为就突破了化神期。
入了无情道，自然是要断情，没人知道他是如何与裁叶交待的。只是隔天，这位前宗主夫人便收拾了行囊，重新搬回了她的百草谷。此后百年，直到裁叶嫁入秦王府，他们二人都鲜少见面。不过即使情势所需二人见面，也都表现得礼貌得体，仿佛都已忘记了那段年少轻狂的往事。
谢寰问：“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二师姐的死有蹊跷的吗？”
裴昭云曾与裁叶有过一段过往，而他又转修无情道。映雪的脑中瞬间闪回了徐之苑曾经的话，断情……证道……
她问：“裴昭云是什么时候突破渡劫期的？”
谢寰笑了一声，而映雪看懂了。
十五年前裁叶身死，裴昭云表现得悲痛欲绝，虽然出格，却也还算合理。然而，在这件事半年后，谢寰竟然意外发现他突破了渡劫初期。要知道，他卡在这个瓶颈，已经有近百年了。偏偏在这个时候突破了，偏偏即使突破了，也遮遮掩掩不想让人知道……
十五年来，裁叶之死所带来的谜团横亘在这两代人的中间，或许曾被避而不谈，曾因刻意的掩盖而销声匿迹。
然而仇恨从未消失、执念也从未消失。终于，那个蒙受家破人亡之痛的孩子，在多年后的某一天被引导着打开了咒匣，以血淋淋的方式将一切秘密揭开。
——而引导着赵明懿走上这条道路的人……
谢寰问：“那个徐之苑是怎么回事，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一直潜伏在我身边，他就是桃儿。今夜进宫前我与他聊过，他说借赵明懿之手便是想刺激我杀了赵明懿，以此……”，映雪下意识瞥了谢寰一眼，到底没多说什么：“渡劫飞升。”
“……你飞不飞升与她又有什么关系？”，谢寰想起那个和映雪住在一个屋子的小姑娘，面容清秀，远不是今晚看见的美艳面庞，看来过去皆是伪装：“之前我在王府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怎么可能？除非……”
“他的修为高于你”，衡芜仙尊打断了他：“他的修为与我很接近，能达到渡劫巅峰。”
谢寰一愣，下意识道：“那他自己不是也能飞升。”
修为竟能与久居天下第一的衡芜仙尊相提并论，那便是一脚也已踏入飞升的命格。然而此前，他们从未在修真界听到过这样的人物，而且看起来与点苍门也交集不俗。
映雪补充了一句：“真假难辨，也许他另有真实目的。”
衡芜仙尊转向映雪，她们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庞，此刻对视着，竟有些诡异和亲切：“你可知道他身上有什么异常或者特征吗？”
映雪想起她曾看到的大片烙印。徐之苑可以凭借灵力随意改换容颜和身份，但即使在晋阳山村改换身份变成阿苑，他身上的痕迹仍然如影随形。在秦王府被识破身份时，他也向映雪展示了这片痕迹，仿佛这是刻在他灵魂里，能将其区分于他人不可缺少的一环。
“他背上有一大片暗红色的烙纹，有点像藤蔓或者某种树木的枝干。”
谢寰追问：“你确定那不是烧伤？”
映雪想了想，答道：“不是，那不是疤痕，有很清晰的纹路。”
衡芜仙尊沉吟了一会儿，片刻后手一挥，在面前的空中竟然浮现出一幅画面，赫然就是映雪此前见过的纹路，与徐之苑背上的几乎一模一样。
衡芜仙尊问：“是不是这样的纹路？”
映雪仔细看了看：“很像，只是徐之苑背后还有一些植物的特征。”
谢寰也认出了那图案，他的神色一震，和衡芜仙尊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炉鼎纹？”
人世间的灵力是有限的，灵地和灵泉多为各大宗门所占，春去秋来，万物更替，迟早也会日益衰竭。另一种方式便逐渐出现——从其他有修炼资质的人身上掠夺灵力，通过双修的方式在炉鼎体内炼化，并采补至体内。
早年间，由此采补灵力是有情道比较常见的一种修炼方式。然而，炉鼎们大都一辈子被圈养在宗门内，不见天日，被采补至死，这本质上其实是一种对人的物化与掠夺。在修真界这种以灵力为法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尤其明显，强抢有资质的凡人，甚至高门掠夺小宗门弟子进行采补的层出不求。终于，在几大宗门的牵头限制下，这种修炼方式逐渐退出了主流。不过，各宗门内部买卖炉鼎的情况仍然屡禁不止。
“早年来，炉鼎为视为私产。他们的背上会种下这种纹路，用以彰显这个炉鼎有主了。这不是火器留下的，是一种蛊虫，”，谢寰说：“而炉鼎纹的颜色起初是很浅的。随着被采补的次数增加，炉鼎体内流失的灵力越多，他就越虚弱，纹路就会逐渐变深，直至死去。至于你说的藤蔓……”
他与衡芜仙尊对视一眼：“点苍门的族徽，正是月影藤。”
一个被采补多次，虚弱至死的炉鼎？
但是徐之苑看上去可不像马上要死去的样子，甚至，他的修为还凌驾于点苍门宗主徐千持之上。
衡芜仙尊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说：“三百年前，我仍在外门修炼的时候，正逢大魔虚日出世。当时最前线的是师尊为首的渡劫期前辈，第二梯队的则是以大师兄为首的化神期修士。他后来曾和我提到过，当时他们的任务是为了平安将一个人送到最前线，那个人叫阿苑。”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明白，为什么要一个人平安，却还要将他送到大魔的身边，可惜当年相关的人，已经尽数陨落”，衡芜仙尊对映雪说：“但这是个线索，等你回到太清宗之后，可以查一查。”
谢寰道：“你为什么不自己查，要把麻烦拖延给未来的自己？”
常映雪没有什么表情地横了他一眼：“拂玄首一旦打破，这段被修改的经历在所有人的记忆都将被剥夺，不论是凡人还是修真之人，唯有误入这个时空的人才得以保留。因此”，她对着映雪点了点头：“唯有你还能记得。”
谢寰一时语塞，连道原来如此。
衡芜仙尊冷淡地说：“这些师尊当年都讲过，你总是不认真听。”
映雪从袖中取出拂玄首，这颠覆了时空的神器，兽口中衔着的珍珠在月光下泛出光泽。看着像是寻常的物件一般，轻轻覆手便收入囊中，却轻而易举将所有人卷进惊天动地的汹涌波涛。
她将灵力注入手心，奇异的光线笼罩住了她，裹着她走进一片熟悉的光线中。
*
上京城外，艳阳天。
王朝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终于率大军回朝，他未婚妻子的胞弟正率军站在城门口，笑容满满地迎接他。皇帝在宫中等待他觐见，而安嘉公主在和云巧在挑选明天与他见面时要带的首饰。
千里外的衡芜仙尊仍然在太清山闭关，而谢寰带着破旧的斗笠，路过晋阳的破庙，骂骂咧咧地进去换了一枝凝着露水的鲜花。
四十年的齿轮轮转不辍，仍然按照原有的轨迹，让一无所知的人们驶向既定的未来。
【上卷完】
要粗去玩 面试，这段时间不更新的章节了，整体修一下第一卷，把所有事情的逻辑串一串，9.8开始更第二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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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齿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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