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北部，俗世凡间与修真界的交界之处，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居中的正是一片不大不小的平原。人们迁徙至此，往来贸易，此地逐渐繁荣起来。不知多少年后，有一户姓常的人家举家搬到此地，不知不觉竟掌握了晋阳最主要的几个港口之一，成了当地有名的富庶人家。
茶余饭后，爱嚼舌根的茶客偶尔会讨论些有关常家的趣闻。
据说，这常家原是户修仙的人家，祖上出过一位大乘后期的大人物。然而，家族的后辈资质有限，本家灵力衰竭，自然也就招不起门生，更无从抢夺丰沛的灵力，长此以往，恶性循环，当家于是转行做起商贸来，也是做的风生水起。
“这常家老爷也算是位人物，虽然修仙不成，但是行商还是有些功夫。”
“欸，人家还不一定乐意要你的钦佩”，一人道：“虽是家族灵力衰竭，常老爷还老是想要求仙问道，在家中重金请了仙师教授小辈。听与他做生意的王老板说，他言语间总觉得自己祖上出过修真高手，瞧不起咱们呢。”
另一人道：“是啊，你没听说吗？常老爷到处吹嘘，生怕大家不知道他家中那位老祖当年给小辈们订下的婚事。”
据说，这是一百多年前的往事了。
婚约的双方就是那位老祖的长孙女、常老爷唯一的女儿，和江陵谢家这辈的独生子，说是叫谢寰的。
谢家与常家不同，地处江陵灵力充沛，家中人才辈出，虽比不上三大宗，但至今仍有一定规模的门生。而那位谢寰据说是个举世难见的修真天才，不过七岁就突破了筑基期，人还长得钟灵毓秀，长大了也必然是个难见的美男子。
托常老爷的福。尽管这位传说中的谢姑爷从未来过晋阳，在无论是府中还是城中，到处都流传着他的美谈，谁不知道这是位谪仙一般的人物。
常府内，佣人们偶尔也会议论：“也不知道姑爷到底长什么样。那种江南来的水娃娃能受得了咱们北边的气候吗？”
另一人低声说：“你也说了人都没露过面。说到底，像他们这种修仙世家，哪里看得上咱们这边的小偏门派，更别说咱们小姐那脾气……”
常家小姐，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暴脾气。
她横行霸道的原因有三。其一，是家中独女，上头有富商爹娘，还有三个傻不拉几的哥哥。其二，是家中这辈唯一有修仙天赋的人，尽管比起谢家相当平庸。其三，能与谢家的天之骄子攀上亲，有望带领全家一步登天，再度踏进修真界的大门。以上种种，常家对她说是千恩万宠也不为过，养成骄纵的性子并不奇怪。
好在常家主也不是无故放养，还是十分看重女儿名声的，严禁她公众撒小姐脾气。但他到底也不是个细致人，没想着找个夫子好好抓抓女儿的教育，反而是专门在府内找了个女孩儿给她做出气筒。
他拎着那个死了爹娘的女孩儿走到常小姐面前，苦口婆心道：“以后你有什么气，就撒到她身上，可不能到处点炮仗。万一传出去叫谢家知道了，人家怎么看你，还嫁不嫁人了？”
常小姐十分不服气，刚要顶嘴，她爹立马补充道：“而且难得这孩子也有修真的根骨，平时还能陪你一起修炼。”
常家主深知，虽然常小姐有些根骨，在夫妻俩的耳濡目染下也崇拜修真之人，但骨子里只对经商这些铜臭感兴趣。自打他正式聘请仙师到府中教导以来，常小姐是一天赛一天的痛苦。
常家主不愧是最了解常小姐的人。他只见女儿的眼睛果然亮了起来，她收下了这个被当作出气筒的女孩。
后来，每当常小姐到竹林晨训的时候，阖府的人都知道，常映雪又要挨骂了。
今日也如往常一般，授课的仙师一走。常小姐就破罐子破摔地坐在地上，骂骂咧咧得说自己就不是这块料。
映雪就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她是常府的家生子，随主家姓，父亲是赶马的小厮，母亲是绣娘，可惜前几年陆续过身，令她小小年纪变成了一个人。
她上前去扶常小姐，却被反手一掌甩开，不要她管。但映雪不能真的不管小姐，开口劝了一句，又被小姐骂没有眼力劲，被使唤去捡摔在一边的剑。映雪好像没有脾气一样，按照小姐的吩咐做了，又蹲回来，看着她不说话。
“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呢”，常小姐狐疑道：“看着低眉顺眼的，其实心里主意多的是，嫌弃本小姐无理取闹？”
映雪当然不能称是，连忙说：“奴婢不敢。”
常小姐倒也不是真的在意，反正自己脾气如何映雪都得受着。她摊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半晌，突然又说：“你说，谢寰会不会真的看不起我？”
“不会的”，映雪自小长在常府，自然知道这位未来姑爷。她没怎么思考就开始怕马屁：“小姐漂亮优秀，资质非凡，姑爷见了，定会喜欢的。”
常小姐却说：“凭什么我要谢寰喜欢？他算什么人，订婚这么久，连个面也没露过，说不定根本丑得配不上本小姐。”
映雪抿了抿嘴，没应这句。毕竟她也不知道姑爷长什么样子。
常小姐看她好像在认真思考得样子，似乎真以为自己要嫁个丑八怪，又气得够呛，找补道：“傻不傻，看不出我在开玩笑？要真长得丑怎么配的上本小姐。其实我有收到过他的画像和信”，常小姐眼眸一转，映雪一眼便知她又有了坏心思：“你不信的话，跟我去书房，我找来给你看。”
映雪不赞同地皱了皱眉。现在是常家小姐雷打不动的修炼时间，映雪既是陪练，也是监督她的人，若纵着小姐的性子，到时候被常老爷发现的，倒霉的还是自己。
常小姐总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映雪在心里悄没声骂了一句，但深知小姐吃软不吃硬，只好又低眉顺眼地说：“奴婢信的。小姐要是休息够了，咱们就……”
常小姐眯起眼：“陪我去书房。”
“可是……”
常小姐的眼睫细长，冒出坏心思时像一只漂亮的小狐狸：“你要是不陪我去，我就把你已经突破筑基后期的事情告诉爹爹。”
映雪心头一震。
像她们这般年纪的人，强如那位传说中的谢小少爷，已经突破了金丹期，但那到底是有百年基业的修仙门派供养出来的天之骄子。像寻常人家，能突破筑基期已是天赋异禀，而常家唯一有些修真天赋的常小姐也不过是炼气中期。怕是连常老爷也想不到，他随手提溜出来的小姑娘，竟能在着灵力、资源都匮乏的晋阳离结丹仅仅一步之遥。
映雪神情一滞。
她虽年幼，但也知道对于常小姐这类人，佣人做事不利索、不够听话都是排在后面的，第一忌讳的便是不懂藏锋。优秀的事都叫你做了，越过了主人去，让主人家的面子往哪里搁。
因而尽管映雪对于自己的天赋暗自得意，也偶尔会在陪练时瞧不起常小姐，但她却从不敢表现出来。
“我平日里也是认真修炼的好吗？”，留意到她震荡的神色，常小姐道：“再说我们平时接触的那么多，我发现不是很正常吗？你不会真把本小姐当成没天赋的傻子吧。”
映雪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不敢。小姐，奴婢知错。”
“至于吗？”，常小姐见她脸色吓得惨白，倒没感到什么逗弄人的趣味，只觉得她一点事便这样大惊小柜：“灵力比我高又怎么了，这世上灵力比我高的人多了去了。你又不能取代我当富家小姐，也嫁不得我的未婚夫，对我有什么威胁？至于天天这么藏着掖着吗，还吓成这样，真是见不得世面。”
常小姐见她没反应，气恼道：“行了行了，赶紧起来，随我到书房去。“
*
常小姐的书房——或者应该叫账房才对，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账本和算盘，至于常家主置办的那些经史典籍、修真杂闻，早都落在柜子上积了灰。
进了门，常小姐竟然破天荒绕到了她没去过几次的书柜，翻箱倒柜地找起来，几次映雪想要上去帮忙，都被常小姐一句“胆小鬼别碰我东西“给堵了回去。
动作间，她腰间的玉佩总是撞在书柜上，惹人心烦，便随手甩给了映雪，让她帮忙拿着。常小姐丢三落四随心所欲是出了名的，映雪见怪不怪，也懒得上前讨她的骂。
刚把玉佩收好不久，一本灰扑扑的书就被拍在了映雪的头上，落了她一头的灰。一抬眼，是常小姐有些恶劣的笑：“胆小鬼，拿着看吧，别告诉别人啊。“
映雪接过书，看到是一本筑基后期突破金丹的修炼手册——常小姐境界不够，常家主请的师傅讲不到这些，家中唯一用得上这本书的人只有自己。
一时间，映雪竟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还是常小姐先不耐烦地叫道：“愣着干嘛？回去再看，先过来。“
映雪只好走过去，却见常小姐小心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又拿映雪备好的毛巾擦了擦手，才煞有其事地坐在书桌后，仔细地从柜中的锦盒中取出一把钥匙，再用它打开了右侧的柜子。
常小姐小心翼翼地动作像在对待她十二岁生日时夫人送的珍珠耳饰，映雪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只见她拿着的是一副卷轴。纸的质感轻薄柔软，是南方的样式。映雪想上去帮她展开，但被制止了。
常小姐展开画卷给她看——画上是个持剑的少年人，脸白白的，眼睛很漂亮，但不笑的时候衬得人冷冷的，和小姐一样看起来脾气很大，蛮刻薄的样子。
常小姐骄傲地说：“看，这就是我的未婚夫婿，江陵谢家的独子谢寰。“
说完便看向映雪，等着她出口夸奖。映雪只好挑好的说：“姑爷真是芝兰玉树，与小姐真是佳偶天成，天生一对。“
“说什么呢“，常小姐的脸上飞起一丝红霞：“明明是他高攀本小姐好吧，毕竟我这么有钱，不过他修为比我强，也勉强算配得上我吧！”
说起未婚夫婿，她难得显得羞涩，转了个话题，指着画中的背景说：“你看这朵花，你见没见过？”
映雪看向那朵粉白的花瓣，底下是深绿的枝叶，蜿蜒到水里，有种高洁的漂亮，是在她们晋阳没见过的话。于是她摇了摇头，问：“这朵花放在池子里，不会被溺死吗？”
“见识短，这就是长在水里的花”，常小姐笑话她：“这叫荷花，又叫莲花，是南方才有的、象征高洁的花，和我的噙莲剑是一个名字。”
映雪讪笑着低下头，但心道她只被准许跟着常小姐一起修炼，又不配和少爷小姐一起上夫子的课，不知道才是正常的吧。本来漂亮得夺人眼球的花一下子叫这嘲笑泼得叫人失去兴趣，映雪默默吐槽，小姐才不是什么品行高洁的人呢！
常小姐没在意她的心里活动，她收好画卷，又拆开了谢寰的信。那上面只有一句话，和他这个人一样冷淡：“生辰快乐”。落款是谢寰，颇为敷衍，只是字体颇有风骨，有种超越年龄的魅力。
映雪有些印象，这是常小姐十二岁生辰那年收到的贺礼信。一同送来的还有谢寰的画像，谢家人也讨要了常小姐的画像，说是两家孩子山高路远不便见面，但总要知道婚约对象的样貌才好。
映雪记得那年，整个晋阳城的二十多个画家轮流来常府给常小姐画了个遍。后来还是常家主从隔壁镇请来的一位云游多年的老画家入了常小姐的青眼，连带着她的亲笔信一起送到江陵去了——那封亲笔信还是映雪代写的，因为常小姐自知自己的字丑绝人寰，生怕吓到了谢公子。
有了这第一回，常小姐的话匣子像是打开了，每隔一月就要给谢家姑爷寄去一封，次次都要映雪代笔。谁知谢家姑爷果然不负映雪的初印象，颇为冷淡。常小姐寄去的将近十封信，唯有谢夫人代回过两封，谢寰本人竟是一封都没再回。
对此，常小姐自觉热脸贴冷屁股，颇为恼怒，在屋里咒骂了谢寰好几天。后来还是常老爷打听到谢寰进了灵地闭关突破金丹期，实在没空回信，常小姐才消停了。只是，她也再没给江陵寄过信。
亥时末，映雪鸡飞蛋打地伺候小姐睡下。又结束了一天的受气包工作，她终于在睡前得了一丝喘息的时间。
映雪回到耳房，点上烛火，在看常小姐给的修炼典籍和做针线中犹豫了一秒，还是拿起了针线。
其实她也并不喜爱修炼。只是老爷要她做，她不得不做。意外发现天赋，轻松超越了讨厌鬼常小姐，其实映雪心中也暗暗得意。
映雪出生前父亲便没了，绣坊的母亲将她拉扯到七岁，也撒手人寰。她此生最温暖的记忆便是绣坊里母亲温柔而专注的眉眼。直到如今，她拿着针线，想到的还是母亲的柔声细语和已经不甚清晰的侧脸。
没做多久，映雪就困得睁不开眼了。脱衣裳的时候，她意外发现常小姐下午随手塞给她的玉佩还在身上。映雪将它小心放在桌上，却意外发现这大小和她刚才绣的荷包差不多大。
映雪摩挲着绣了七八成的荷包，比划了一下，大小竟正合适。她说了灯躺在床上，突然想起下周便是常小姐的及笄礼。映雪没有俸禄，干脆把这个送给她算了。
很多人都觉得映雪肯定讨厌、怨恨常小姐，连常小姐自己都这样觉得。映雪也一直也这么认为。
但常小姐虽然脾气差，总是骂她，但也没有体罚过下人。常府给她吃给她穿，让她住小姐闺房边漂亮舒适的耳房，让她跟着小姐一起修炼。夏天不用风吹日晒，冬天不用冻手，小姐偶尔也赏她些小玩意——尽管那可能是常小姐看不上眼的。
把这个荷包送出去，也许常小姐会嫌弃，也许会扔掉，毕竟她就是这样坏脾气的人。但她毕竟送了映雪一件礼物，映雪也懒得和她计较这些。
寂静的黑夜里，映雪昏昏欲睡，突然想到下午在画里看到的、那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
不知道那位谢姑爷今年会不会给小姐送及笄礼物？她就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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