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今夜无星。不知什么时候,黑云飘过来遮住了天上的一弯月,也挡住了泼洒在地上的一片月华。
王府的庭院里安静极了,只能听见微风拂过时,在池面掀起的轻轻水声,和枝叶摇摆沙沙地响。
映雪的脑中却一片嗡鸣。
她迫切地想要思考什么、像跌入了一条湍急深邃的河流,拼尽全力地挣扎、不留余力地捕捉。九死一生地回到岸边的浅滩,她站起身,那些线索却如同水流一般,沾湿了她的双手,却还是从她的指缝间流走了。
她愣在原地,想要追逐着再次扑进那河水中,刚想要低头,却被下颌传来的痛感唤回了神智。扼住她下颌的手指修长又冰冷,无法容忍她分毫的退后和躲藏。
面前身形修长,昏暗的夜色掩住了他的神色,但映雪知道,这人正一瞬不眨地盯着自己。而自己那来不及掩饰的、空白的神情也一定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对方面前。
见她不作声,面前这人低声呵斥了一声:“说话。”
他往前逼近了一步,同时另一只手拦在映雪的腰间,几乎是迫使她整个人向后仰起,以便分毫不错地露出游移的神色。
这姿势让映雪不太舒服。她捏了捏垂在手边的衣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才开口应答:“你为什么说……王爷杀过我?”
“……”,那人沉默了半晌:“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呢?”
“你不明白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映雪冷冷地注视着面前人,尽管浓稠的夜色模糊了对方的神色,她其实什么也看不清。但她明白,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不管面前这人是她的敌人还是朋友,在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人眼里,她就还是秦王府一个普通的婢女、对一切尚且一无所知的映雪。
她也必须扮演好这个角色:“当年是王爷在边城救下我,他为何要对我动手?他若是真要……杀我,我又如何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对方终于是松开了对她的钳制,映雪连忙退后了几步,但她仍能感受到流连在自己脸上的视线。
对方沉默了半晌,却是冷笑了一声: “常映雪,你是不是老糊涂了,竟然被自己的徒弟耍得团团转?”
映雪皱了皱眉:“你说的徒弟是谁?”
那人凉凉道:“赵明懿。怎么,他不怀好意救了你这人身一次,你就要以身相许,师徒□□?”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映雪眼皮一跳:“他师尊不是太清宗宗主裴昭云吗?”
“……”,映雪隐约看见他身形的轮廓,似乎是用手扶住了眉心,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你说赵明懿在边城救过你,具体是什么情形?”
映雪狐疑地看着他,但总归这在府中也并不是什么秘密,而且,她也想看看能否从这人口中探听到更多的信息。她答道:“我阿爹早死,跟着娘在城东的如意绣房做绣女,当时娘刚刚因病过世,我在绣房门前卖身葬母,被王爷救下。”
“他什么时候救下的你?”
“十一年前,正月初六。”
“什么时辰?”
“巳时三刻。”
这人眯了眯眼,闻言一哂:“你们边城的更夫还挺勤奋,一个丧父丧母的平头百姓连几时几刻都一清二楚。”
映雪的眸子不由得一震。是的,用于测算精准时间的日冕和水钟是极其奢侈的东西,而百姓们多是通过报时的更夫来判断时间。但更夫通常一个时辰才会报一次时,绝不会精准到刻。
那人欣赏着她的反应,又问:“你家住哪条街?”
“如意绣房的老板娘可怜我与娘亲,便许我们住在后院的厢房。”
“那这位好心的老板娘叫什么名字?”
“……时间太久了,我记不清。”
“那你父亲呢?”,那人追问道:“你那早死的父亲,你娘不会没告诉过你,他叫什么名字吧?”
那一刻,映雪的脑中一片空白。
这真的就是字面意思上的空白。当被问起过去的经历时,有些信息就像在她脑海中排练了上千次上万次,不管合不合理,她都能脱口而出。而有些记忆却像从她的脑海里生生被剥离出去,连一丝一毫模糊的轮廓都没有。
那人见她半天不再接话,才慢悠悠开口说道:“看来,你的记忆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坚不可摧。”
他走进了一步,俯下身凑到她耳边,似乎想要映雪听得更清楚些:“你有没有想过,你口中这段‘被人拯救’的故事,包括这个边城的绣女,其实都是被人编织出来、再强加给你的记忆。这些记忆在你脑海中排练了成千上万次,可你稍微挖掘一下故事之外的记忆,就会发现这有多么不堪一击。”
看见映雪始终不做声,他似乎是觉得有趣,连那双漂亮的眼睛也露出了狡黠的笑意:“常映雪,你真是越活越倒回去了,这些简单的道理,竟然还需要我来讲给你听。”
即使对方的话带着挑衅和不怀好意,映雪却觉得自己飞速冷静下来,她敛住心神,视线一下不错:“你到底是谁?”
“我?”那人紧盯着她,笑着答道:“我叫谢寰,是你的师弟。”
万籁无声的夜里,映雪终于从这个来历不明的师弟口中,听到了隐藏在迷雾之中、但难辨真假的第一段叙事。
据谢寰所说,他是当世第一的修真宗门——太清宗前任座上长老拂渊仙尊的关门弟子,而映雪则是拂渊的第四个弟子,也是现任座上长老,本名姓常。
除了他们俩之外,拂渊长老还曾有过三个弟子,分别是大师兄姜颂,二师姐裁叶,三师兄裴昭云,也就是太清宗现任掌门。
听到“裁叶”这个名字,映雪的眸子不自觉颤了颤。谢寰并不意外她作此反应,补充了一句道:“是,二师姐就是已故的前任秦王妃,也是赵明懿的生母。”
那就解释了赵明懿身为俗世皇家之人,缘何能进到修真界第一宗门,缘何一上来便能拜久居修真之巅的掌门为师……
“你说错了两点”,谢寰似能听到她的心声一般,打断道:“其一,赵明懿只是对外收在裴昭云门下,对内其实是跟在你门下修炼,你常映雪才是他的师尊。”
“其二”,谢寰停顿了一下:“虽然我很不想承认这一点,但久居修真巅峰的不是太清宗主,而是你,衡芜仙尊常映雪?”
一句话的尾音搀着上扬的笑意,就不由自主地带上一股嘲笑的意味。谢寰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她,像要看她作何反应。
没有预想中的恼羞成怒,映雪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才开口:“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才是赵明懿的师尊,是很厉害的修仙之人。那你之前说他欺世盗名、给我伪造记忆,是指我被使了绊子,封印了所谓的修为和记忆,被他困在这座秦王府里?”
谢寰应了一声:“嗯哼。”
“那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他都把你的经脉挖走了,还准备剖你的金丹,你以为他要做什么?”,谢寰阴阳怪气地说:“你不会以为他不是为了夺你的修为,而是倾慕于你吧。”
映雪淡淡地应了一句,像是没有相信:“照你这么说,常映雪一个身处修真巅峰的修士,轻而易举便被个没有灵力的凡人算计了,她也是够蠢的。”
“……”
谢寰留意到她回答的是“她”,而不是“我”。
他张开嘴刚要说什么,却看见映雪的余光似乎往身侧瞟了一眼,同时低声说了句:“有人”。
谢寰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反应过来,黑夜里,映雪甚至看不清他的动作。而当她转过身的时候,几米外藏身于柱后的那人已经软软地倒下去。映雪走到近前,来看请她的脸——竟是连翘。
“筑基中期,只算入了个门,都算不得修仙之人”,谢寰懒洋洋地靠在廊柱上,仿佛刚在出手的不是他一样:“你的耳朵倒还挺灵,这人不是和你有过节?”
连翘是大乘修士徐嬷嬷的女儿,这样看来,她有修仙的基础倒也不算奇怪。
“口舌之争,算不得什么过节”,映雪瞥了他一眼:“倒是你,说得自己很厉害的样子,实际连个入门修士在旁边偷听也没发现。”
“……”
确实是失手了。长久以来,他面对的要么能翻云覆雨的高阶修士,要么是刀枪不入的鬼怪,哪有什么闲心去关注一个连金丹都没结的小丫头片子。
然而,就是这种在他脑中甚至都不能被视为威胁的东西,却可能潜伏在身边的黑夜里,在这个迷雾重重的世界里,悄悄给他们带来未知的阴影。
他自知理亏地蹲下身,指尖凌空点在连翘的眉心,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夜色里涌动着,半晌,他直起身:“行了,不管她听到与否,这丫头的记忆我给抹去了。”
映雪默默看着,突然问了一句:“除了徐嬷嬷,这府中有修为的人还有多少?”
谢寰早前便探查过,回答得很干脆:“两个,这丫头和赵明懿。但他俩都是筑基期,没有结丹,严格意义上只是身体强健的普通人,算不上真正的修士。”
“不对。”映雪答道。
“什么意思?”
映雪望过来:“徐嬷嬷是大乘修士,你昨天潜伏在我的脑海里,她却没能察觉到你的存在。”
“识海里的意识是没有实体的,那个老婆婆昨天只是查看了你的识海,却无法触及我的”,谢寰解释道:“我的修为比她高,在不触碰是还的前提下,她是无法察觉到……”
说到这里,他好像终于明白了映雪的意思,顿了一下,望进她平静无波的眼里。
映雪补充道:“所以,其实你不能确认,这府中除了他们三人以外,还有没有修为高于你的高阶修士。”
一时间,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风,竟给这本就寒凉的夜平白添了一丝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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