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言是我母亲救下的那个孩子。这件事情我是在高中毕业的那场告别会上知晓的。她们也许是故意,也许是无意,向我透露了周言醉酒后的发言。
在她们口中,醉倒的周言一直在说:“方阿姨,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知佳……”。在她们的口中,周言对我那人尽皆知的小心翼翼的好意,是建立在我是我母亲的女儿之上的,因为他是被母亲拯救的那个人,所以他要来拯救被那场事故毁掉一切的我。
细小的声音在我的耳膜里却像是空旷平原上炸响的一声惊雷,震耳欲聋,震碎了我所有的冷静。厕所隔间门剧烈撞击的声音扔在身后,我推开她们朝着周言在的地方跑去。可等着我的除了满地的狼藉就只有躺在沙发上喝醉的周言。
不信、愤怒、痛苦、绝望全部淤塞在我的喉咙,让我难以呼吸,更难以发出任何声音,我甚至没办法质问意识不清的周言。我扶着沙发缓缓蹲下,对着满是酒气的周言,问他:“真的吗?你,是妈妈、救下的那个孩子吗,周言。”
面色红润的他闭着眼呢喃:“对不起,方阿姨……知佳。”
“所以,你是因为愧疚才出现在我面前吗?”
“……都、都怪我,知佳。”
“你在见我第一眼,就认出了我是方阿姨的女儿对吗?”
“……别告诉……”
“我,糟糕的过去,和现状都是,拜你所赐吗?”
“知佳……对不起……”
“周言,我不要对不起。”
“……对不起。”
那晚我跪在喝醉的周言面前哭的一塌糊涂,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也许是终于找到了恨的出口,也许是找到了导致这糟糕一切的罪恶源头。
在我哽咽的空隙,周言曾短暂的清醒过一次,他看着我泪流满面,用手擦去我脸上还未干涸的眼泪,不够清醒的他甚至轻吻了我嘴角的泪,他说:“知佳,别哭。”
每个人都认为我作为烈士子女受众人的尊敬与敬仰会很快乐,起码不至于痛苦。可是,那份荣耀带走的不止是母亲的生命,还有我一去不返的、平稳安定的生活。
我的父亲深爱我的母亲,他们的爱刻在我的名字上,却没有通过名字遗留半分在我的身上。责任与担当,在母亲离开的那一刻烟消云散,最终,他离开了我,去天南海北寻找能够疗愈自己的方法。他说他会给我钱,但是只是没办法面对面的养育与母亲太过相像的我。凌晨离开的他让我无法挽留,放弃寻找父亲的我一个人回到了故乡的那幢房子里。
我抚开周言额前的头发,现在的他已经不带眼镜,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我轻吻周言泛红的脸颊,唇上传来的热度烫疼了我的心。
指尖残留的泪很冷,我靠近他,告诉逐渐沉睡的周言,“周言,我要开始报复你了。”
第二天一早,周言带着未褪去的酒气敲开了我的大门,彼时我正在检索那场事故的新闻报道。
关于那场惨烈的事故的新闻报道有很多,关于母亲英勇事迹的报道也有很多,可是关于那个幸存的孩子报道很少,黑白文字上的“未成年人”模糊了他的性别、年龄、背景,我无从寻觅。五年前拒绝的那场见面请求,彻底将我与他重新推回了茫茫人海。
我离开那个城市之前,一个名为林安的记者拦住了我,告诉我有人要见我,彼时我已经被母亲身份认证、转学和不计其数上门采访扰得身心俱疲。我停下手中问他是那个活下来的孩子吗?他凝视我,缓缓点头。我望向他,他胸前佩戴的记者证上实习生三个字异常扎眼,问他,“他叫什么?”
略带青涩的脸上有明显的错愕,他磕磕绊绊地回答:“这涉及到未成年人**,家属要求……”
“所以我呢?”
“?”
“所以我呢!”
“所以我不是未成年人吗?所以我不需要保护吗?就因为我的父亲逃走了,所以就要将我推在你们的聚光灯下吗!一颦一笑甚至是一件衣服都要被逐一分析……”声音越来越弱,喉咙越来越哽咽,当我反应过来时已蹲在地上痛哭不止。母亲的离世、父亲的逃离、突然间被推入大众的审视之下,将那时还年少的我推向了无尽的未知恐惧。他没有说话,只是蹲下来轻轻拥抱住我,说:“唐知佳,你别怕。你不想见我们就不见”
哽咽让我开始喘不上气,我任由那名叫做林安的记者拥住我。可是,为什么要见那个孩子呢?听他向我忏悔,听他向我描述我的母亲如果拼尽全力将他拯救出来而后丧生于那片废墟?听他如何感激我?然后我呢,我该做什么呢,假装不在意的告诉他,不客气,你要好好活下去,因为这是我母亲的命换来的吗。我做不到,做不到不怨恨他,那就不见他,我们之间本来,就不该有所交际。
屏幕蓝色的光照在我脸上,幼小的周言披着我母亲那件水蓝色的外套缩在现场照片里模糊的一角,看不清神色。真的,是周言。
我再次联系上了林安,离开之前,他将他的电话号码留给了我,只是这么多年我从未联系过他。电话接通后,我迫切的询问他,“是周言吗?他是周言吗?”对面沉默已久,而后回答:“他还是联系你了?”
果然,果然是周言啊。我猛地拉开门,急促地敲门声戛然而止。
暴雨倾盆,周言就那样站在雨里,冒着瓢泼的大雨,顶着我眼里的愤怒与厌恶站在我面前。
他说:“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是知道害死了我的母亲,还是知道了你对我所有的好意只是因为愧疚?”
“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的。”
“我……”
“所以你出现在我面前是为了看我的惨状,还是为了拯救我,拯救被你毁掉一切的我?”
“……”
“不做辩解吗?周言,你没有必要出现在我面前,可你现在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是不是以为自己很伟大,被英雄所救之后,还能拯救那么惨的我。可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缓解自己内心的愧疚。”
“你把我当作了什么,自我疗愈的工具吗!那些廉价的好意,我告诉你,我不需要!”
周言高大的身躯立在我面前,低着头,没有解释也没有辩驳,他只说,“对不起。”
可世界上最没用的三个字就是“对不起。”我狠狠推开他,在关上门之前,我转过头对他说:“我宁愿我的母亲没有救你。”
那场不为人知的报复就此开始。很多时候,我都认为周言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不论我如果对待他,他总是能像一块廉价的狗皮膏药再次贴上来,最严重的一次,是他在阻止我抽烟的过程中,我用未熄灭的烟头烫伤他的左手臂内侧——整条手臂痛感神经最丰富的地方。他紧咬牙关,血从指缝中渗透出来,在白色的皮肤下滑出一条红色沟壑,而我抽着那根沾染着鲜血重新被点起的烟无动于衷。周言越是讨好,越是做他自以为能赎罪的事情,我对他的厌恶更深一分,凭什么,凭什么周言可以通过拯救我得到自我救赎,而我只能在过去的痛苦里沉浮。
所以,我不允许周言在这场报复里逃离,即便我曾给过他逃离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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