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秋棠年方十六,面容圆润,杏眼里总带着灵动机伶。
她出身小户,排行最小,自小就被送到杨府服侍,因性子快活,做事细致,深得杨夫人喜爱。
杨夫人,姓杨,出自城中书香门第,嫁给了经营绸缎生意的杨家。
虽为商户夫人,却有几分文人的清雅,院中常年插着白梅与石榴,房内摆着香炉与古砚,连绣架上也绣着诗句与小猫的影子。
她素来爱猫,每逢初春,便会让秋棠给猫准备软垫,香市的猫铃、软帕和小被子更是每年都不曾断过。外人皆笑她惜猫胜子,她却不以为意。
那日夜里,小橘猫失踪后,杨夫人彻夜未眠,连饭都未进几口。
第二天听秋棠说起有个姑娘救了猫,她先是一愣,随后缓缓搁下碗筷,低声问:“是哪家姑娘?”
秋棠将沈令遥的模样和院子的样子细细描述。
杨夫人轻声叹息,声音里透着一丝浅浅的心疼:“是那沈家独女吧……她家父母当年在外经商,听说因风浪失事,客死异乡,只剩这独女孤苦。听说家里留了一铺子,但现在也还租给他人。那铺子与院子虽说归她,可因为契纸与银票未满,官府只暂时保管。若她手里再无钱,早晚也会被收走。”
“是啊,夫人您不知道,她常常自言自语,街坊都说她怪,可是……怪也罢,孤也罢,她能照料一院猫,心肠必是柔软。” 秋棠站在杨夫人身后,双手给其捏肩,也不忘叹息沈令遥的事情。
杨夫人抚着小橘猫的背,猫舒展身体,翻了个身,伸着肉爪去碰她衣袖,仿佛听懂了主人的叹息。
秋棠站在一旁,微微抬头,看见夫人眼里微泛光亮,心里忽然有些酸涩:“夫人,姑娘其实很有本事,她会画猫图,还会给猫编香囊……”
杨夫人听后,轻轻阖上眸子,指尖摩挲猫耳,半晌后才缓缓开口:“若有机会,秋棠,你可再送些东西给她,若她真有难,也可暗中帮衬一二,莫要让她知道是我。”
秋棠低声应下,心里却在盘算,明日再去枝柳巷,她一定要再多看看那姑娘与猫们,那笑声,实在比城中许多闺阁小姐的笑都要真切、干净。
……
秋棠离开后,杨夫人独坐在廊下,手指缓缓摩挲着小橘猫的背,指尖轻轻颤动,眼神渐渐远去。
廊前那棵石榴树,被春风吹得枝叶轻响,点点嫩红花苞在枝头抖动,恍若旧年时光中的某个笑声。
许多年之前,杨夫人尚未出阁时,曾与沈夫人一同在绣楼中学女红、写诗词。
两人年纪相仿,性情却一动一静。沈夫人爽朗泼辣,总爱带着她偷偷跑到河畔摘桃花、捉萤火虫,回来后被教书嬷嬷责罚,也从不服气,反而仰头笑说:“来年再去!”
那时的杨夫人,性子温婉拘谨,常常被沈夫人拉着闯祸,心中虽怕,却也因那笑声感到自由和暖意。
后来,两人各自出嫁,沈夫人随商队远走他乡,杨夫人嫁入杨家绸缎行,身份与生活渐渐不同,往来便稀疏了。
偶尔有书信来往,也只写些平日里琐碎消息,几笔闲话,一点点诗句,再无当年夜里翻窗捉萤火虫时的纵情。
再后来,听闻沈家意外覆船,夫妇俱亡,杨夫人一夜未眠,枕边湿了两回,第二日眼睛红肿,却只能独自抚琴,把那段过往压进了心底。
“阿遥……你倒是与她有几分相似啊。”
杨夫人低声呢喃,看着猫爬上石桌,轻轻踩着细瓷茶盏边缘,那笨拙而机灵的动作,竟像极了沈夫人年轻时偷偷从屋檐上爬回绣楼时,小心翼翼落地的姿势。
她缓缓闭上眼,指尖收紧,感受到掌心小橘猫传来的温热。
脑中浮现当年沈夫人拿着一只新绣好的猫香囊,笑得眉眼飞扬,对她说:“等我有闺女,我就教她做猫香囊、编香袋,把猫养得白白胖胖,看谁家能比!”
“可惜啊……”杨夫人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柔软又苦涩的光。
她知道,沈令遥是沈夫人唯一的血脉,那丫头在院中自言自语,许多人笑她怪,该是因为父母双亡而心惊才如此,她却依旧那般专注温柔,那份执着,倒让她想起旧时友人的倔强笑容。
“若是她娘在,定也会笑着说,这闺女心软,倒是遗传了她。” 杨夫人低低笑了一声,却忍不住抬袖轻拭眼角。
她抬头看向春风中晃动的石榴枝,心底缓缓生出一个念头:“若有机会,我愿尽微薄之力,助她度过难处。也算是……为当年的情分,留一份心意。”
小橘猫此时蜷成一团,尾巴轻轻勾住她的指尖,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噜,像是听懂了心事,又像在无声安慰。
杨夫人抬手抚摸它的脑袋,目光渐渐柔和,声线轻得如春日里随风吹过的细柳:“阿遥啊,你要好好活着,看猫,看花,看人间烟火……若是累了,我也愿做那盏灯,替你照一段小路。”
……
风吹着思念飘然而去,石榴枝随着风摇动,连着探出府院的枝桠也跟着风走,落叶飘落,落在香市与文昌书院之间的石板桥。
这时,午后时分最热闹。桥头摆着糖人摊,孩子们拿着糖剑追打,豆腐摊飘出热汤香气,青石板被晒得微微发亮。
沈修从书院领了新一轮抄书任务出来,怀中藏着一卷《列子》残卷,纸张微凉,墨香隐隐。
他步伐一向平稳,今日却走得比往常慢。
刚转过桥头,便听见有人低声谈话。只见秋棠正站在杨府门外,与另一名采买嬷嬷小声叙谈。
“那姑娘……可怜见儿,自己一个人照料那么多猫。”
“哎,是啊,听说她常常在院子里对着空气说话,真真怪哉……不过心眼是好的,若非她,那只小橘猫早就被车轱辘压死啦。”
沈修脚步一顿,眸子里闪过一丝轻轻的涟漪。
他抿了抿唇,想起那天枝柳巷口,那姑娘笑得肩膀抖个不停,猫群围着她跳来跳去,那一幕像是春水里破开的涟漪,轻轻晃进心底,久不能平。
“她是这样孤单,却还能笑成那样……” 沈修低声自语,指尖缓缓摩挲着怀中书卷,心中一股复杂的情绪翻涌。
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想去提醒她,让她知道自己被人打听着,让她小心别被流言蜚语欺负;可才刚踏出一步,又停住。
“我与她素未深交,贸然去见,怕是更显突兀吧。”
他抬头望向枝柳巷方向,暮色中那片青瓦巷尾被光晕包裹,安静又远。
沈修最终只是远远伫立,长久凝望,随后叹息一声,转身走入巷子,身影在石板小道上被拉得细长。
……
福来今天跑腿得比平日更早。他提着布囊,沿着香市后街一直往枝柳巷外走,途中路过沈家的那间老铺子。
那铺子门面不大,青砖墙面上还保留着旧年手绘的吉顺二字,只是颜色已经剥落大半,字形也模糊。
原本是沈令遥父母留下的酱菜铺,后来因缺人打理,被转租做了早饭铺子。现在租期未满,暂时归租客和官府管着,等沈令遥交了契税就能拿回铺子。
铺子里炊烟升得有些零散,门口只摆着一口小煤炉和几张竹桌,几只破碗摊在桌面,汤汁已干成一道道褐色痕迹。
铺子门口,老板娘正慵懒地拨弄锅里的面汤,脸上透着无奈。
“这么偏的街角,哪有人来吃早饭啊……” 她自言自语,声音被汤滚声淹没。
福来停下脚步,打量周围。
对面正是那间殡葬铺子,门口挂着黑白幡,纸人纸马依次排在门侧,风一吹,纸马颤得发出轻轻的沙沙声。
再往右两步,是粮油店,门口油罐泛着一层厚腻的黄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着油腥和陈旧米味的闷气。
几个提着米袋的人进进出出,表情多半是急促而沉闷。
粮油店旁墙角还有一滩未干的菜汤水渍,吸引了几只野猫驻足,蹲着舔水面,偶尔抬头谨慎四顾。
福来看着这些,心中默默叹气。
“这铺子,真是越发冷清了……若姑娘真能收回来,或许可以换个卖法,把猫铺与茶饭铺合在一起,也许能重开生机。”
他想象着,若是沈令遥把猫群带来,门口铺着软垫,猫们懒洋洋晒太阳,里面卖小鱼糕、米汤和猫香囊,人们来吃早饭,顺便看猫、摸猫,听姑娘笑声轻扬,那画面简直像春日白墙青瓦间一场热闹的梦。
福来站在那里,出神很久,直到一只野猫绕到他脚边,用脑袋轻轻蹭了蹭他裤脚,才把他从遐想中拉回现实。
他弯腰摸了摸猫背,心头忽然涌上一阵暖流。
“姑娘啊……这铺子要是回到你手里,一定能变成城里最好的去处。”
说完,他提起布囊,轻轻一叹,沿着巷口缓缓走远。石板路上余下的夕阳,拉出他长长的影子,猫跟在后面,一步三停,像一抹灰色的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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