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扒皮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灵堂内凝滞的空气仿佛才开始重新流动。那几个作壁上观的族人,眼见讨不到便宜,也悄无声息地混在人群中溜走,生怕沾染上这孤儿寡母的是非。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灵堂,转瞬间只剩下摇曳的白烛,冰冷的棺木,以及劫后余生、相拥在一起的母子几人。
林晚玉强撑的那口气猛地泄去,只觉得浑身发软,眼前阵阵发黑。握着剪刀的手早已脱力,冰冷的铁器“哐当”一声掉在青砖地上,发出刺耳的脆响。脖颈上传来的刺痛感此刻才清晰地袭来,她下意识地用手按住那细微的伤口,指尖沾染上一抹刺目的鲜红。
“娘!”
“娘,你流血了!”
孩子们围拢过来,带着哭腔,小手紧张地抓着她的孝服,仿佛她是狂风暴雨中唯一可依靠的浮木。
“没事,一点小伤,不碍事。”林晚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声音沙哑,却异常温柔。她将孩子们——搂紧,感受着他们瘦小身体的颤抖,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比脖颈上的伤口更痛。
一只粗粝、骨节分明的大手,递过来一块洗得发白却干净的粗布手帕。
林晚玉抬头,对上赵铁山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他眉骨上的刀疤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深刻,眼神里却并无半分狎昵或怜悯,只有纯粹的关切与沉痛。
“夫人,按住伤口。”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赵兄弟,大恩不言谢。”林晚玉接过手帕,低声道,语气诚挚。
赵铁山摇了摇头,弯腰拾起那把曾抵在她喉间的剪刀,小心地放到一旁的供桌上。“夫人言重了。陈大哥于我,恩同再造。护佑嫂夫人和侄儿们周全,是铁山分内之事。”他环顾这充斥着悲凉与萧索的灵堂,眉头紧锁,“眼下最要紧的,是让陈大哥入土为安。其余的事……等办完丧事,再行计较。”
他的目光扫过那几个面黄肌瘦、眼神惶恐的孩子,最终落在林晚玉虽然苍白却异常坚毅的脸上,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往后的日子,对这柔弱的女子和这群幼小的孩子而言,才是真正的难关。
丧事在赵铁山和几位仗义的矿工兄弟帮衬下,总算草草办完了。没有风光大葬,只有一口薄棺,几捧黄土,和着北风与孤儿寡母无声的眼泪。
送走了最后几个帮忙的邻里,曾经因为孩子嬉闹而显得有些拥挤的陈家小院,此刻竟显得无比空荡和冷清。寒风像找不到家的孤魂,从破旧的窗棂缝隙、门板边缘肆无忌惮地钻进来,吹得桌上那盏豆大的油灯火苗疯狂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林晚玉独自坐在堂屋的条凳上,脊背依旧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她开始清点这个风雨飘摇的家还剩下什么。
丈夫那点微薄的抚恤金,扣除棺木、寿衣和答谢帮忙乡邻的席面钱,已所剩无几。她打开角落里那个老旧的红木米缸,缸底只剩下浅浅一层泛黄的米粒,旁边布袋里的面粉也快见了底。厨房的竹筐里,躺着几个蔫头耷脑的萝卜和半颗冻坏的白菜。
八个孩子。
穿衣,吃饭,读书,嫁娶……
未来像一张沉重无比的网,将她紧紧缠绕,几乎喘不过气。
“娘……我饿……”四岁的小儿子石头,蹒跚着走到她身边,扯着她素白的衣角,仰着瘦削的小脸,眼巴巴地望着她。他还不大明白死亡的含义,只知道家里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
林晚玉心里猛地一抽,像是被最细的针扎了一下,酸涩瞬间涌上鼻尖。她俯身将小儿子抱进怀里,用脸颊蹭了蹭他稀疏发黄的头发,声音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石头乖,娘一会儿就去生火,给我们石头做吃的。”
她得想办法,必须想办法。坐吃山空,这点钱粮撑不了几天。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啜泣和孩童的哄闹声。林晚玉心头一紧,放下石头,快步走了出去。
只见篱笆院墙边,六岁的哑女盼娣蜷缩着蹲在地上,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她手里紧紧攥着几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枯树枝,像是找到了什么宝贝。几个邻家的顽童正围着她,一边朝她扔着小石子,一边起着哄:
“小哑巴!没爹的野孩子!”
“略略略,话都不会说,捡柴火有什么用!”
“把你捡的树枝给我们!”
盼娣不会说话,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泪珠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她抬起那双酷似林晚玉的、水汪汪的大眼睛,无助地看着那些欺负她的孩子,嘴里只能发出“啊……啊……”的微弱气音。
一股混杂着心痛与愤怒的火苗“腾”地一下在林晚玉胸中燃起!她自己的孩子,她自己尚且舍不得动一根指头,凭什么要被外人如此欺辱!
她正要上前厉声呵斥——
“干什么!滚开!”
一个带着少年清亮嗓音、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怒意的呵斥,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陡然从巷口炸响!
林晚玉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半旧青布学生装、身形颀长、风尘仆仆的少年,如同矫健的豹子般猛冲过来!他动作极快,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势,一把推开那几个顽童,如同护崽的鹰隼般,毫不犹豫地挡在了瘦小的盼娣身前。
少年猛地转过身。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林晚玉看清了他的脸——眉眼间依稀有几分她年轻时的清秀轮廓,却更多了几分被生活磨砺出的坚毅和棱角。皮肤微黑,嘴唇因干燥而有些起皮,但那双看向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复杂至极的情绪——有久别重逢的狂喜,有刻骨的心疼,有深沉的愧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已然成长的担当。
他看着林晚玉,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下一秒,他“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朝着林晚玉,“咚咚咚”磕了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
额角沾染了尘土,抬起脸时,已是泪流满面。
“娘!不孝儿……”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却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出那个日夜思念的称呼,“……志远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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