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柠是被喉咙里那把火烧醒的。
干得发疼,每一次吞咽都像在拉扯砂纸,磨得喉管生疼。下午在活动室那通挥汗如雨耗掉的水分,晚上那个匆匆塞进肚子的干瘪汉堡根本补不回来,反而像吸走了最后一点湿气。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宿舍里黑得密不透风,只有空调在那儿不知疲倦地低声嗡鸣,发出稳定而单调的白噪音。
他尽量不弄出动静,像做贼一样掀开被子,冰凉的空气瞬间裹上皮肤。脚尖在床下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拖鞋,借着窗外那点被城市光污染稀释了的惨淡月光,他踮着脚,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司见维那双扔得东倒西歪的球鞋,摸到自己书桌前,拿起那个用了好些年的保温杯。杯身被磨得有些光滑,拧开盖子,仰头——一滴不剩。
服了。他在心里暗骂一声。
拧好瓶盖,他打算去走廊尽头那个二十四小时亮着惨白灯光的饮水机接点凉的。刚转过身,旁边书桌上那盏老旧的台灯忽然“啪嗒”一声轻响,一团暖黄色的光晕猛地炸开,把他吓得浑身一激灵,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
慕景行居然也没睡,整个人深陷在电脑椅里,椅背向后倾斜到一个危险的角度。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他那张毫无困意的脸,眉头微微蹙着。他显然也被宋青柠这黑灯瞎火摸下床的动静惊动了,抬眼看过来,喉咙里压出气声:“搞什么午夜惊魂呢你?差点给你吓萎了。”
“渴成木乃伊了,接水呢。”宋青柠也把声音压得极低,气流从齿缝间挤出来,像地下党接头。他晃了晃手里空荡荡的杯子,塑料杯壁碰撞发出轻微的闷响。“你什么情况?还在颅内高清重播你那绝杀球呢?”
“绝杀个毛啊,”慕景行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把手机屏幕往腿上一扣,那点幽蓝的光没了,他整个人更深地陷进椅背,台灯的光晕只照亮他小半张脸和那头乱糟糟的卷发,眉头拧着,看起来又躁又郁闷,“真tm服了,微积分那两道天书证明,躺下脑子静了才觉出哪儿还是堵着,硌得慌,睡不着。”
宋青柠差点乐出声,那点残存的睡意彻底跑光了,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扬:“晚上在食堂啃汉堡的时候不还拍着胸脯说豁然开朗、重获新生了吗?合着是错觉?回光返照?”
“错觉个屁呀,”慕景行笑骂一句,手指插进那头乱卷毛里胡乱耙了几下,发丝翘得更不羁了,“当时觉得脉络是通了,一闭眼,脑子里那根弦又他妈崩断了。这玩意儿真不是阳间人学的。”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带着点自暴自弃的味道,像是忽然逮着个转移注意力的绝佳由头,歪过头,眼神斜睨着宋青柠,那点没处发泄的烦躁转化成了探究,“哎,你……”
话刚起个头,音调还没扬起来,上铺的齐望阳毫无征兆地翻了个身,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两人瞬间像是被同时掐住了脖子,大气不敢出,僵在原地,连眼皮都不敢眨,竖着耳朵屏息凝神地听了好几秒,直到上面传来节奏依旧平稳绵长的呼吸声,才不约而同地松懈下来,肩膀垮下,无声地吁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慕景行把身体往前探,手肘支在分开的膝盖上,朝着宋青柠勾了勾手指,指尖在暖黄的光晕里晃了晃,动作鬼祟得像在密谋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
宋青柠莫名其妙,端着个空杯子凑过去,弯下腰,把自己也投入那片有限的灯光里。
慕景行的脸埋在台灯投下的那片暖黄光晕的边缘,眼底映着跳动的光点,那里面混杂着没搞懂数学题的烦躁和一种被强行勾起来、不弄明白就浑身不痛快的好奇:“我说,你们那什么神秘兮兮的社团,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折腾到快熄灯才像幽魂一样飘回来,练的到底是哪门子邪门神功?能比证明这鬼画符还耗人心血?还能比微积分更反人类?”
他这问题像是憋了有阵子了,问出来带着点不吐不快的冲劲儿,但眼神里又没啥坏心思,纯粹是被吊足了胃口,外加一点“你居然还有比微积分更让你投入、更耗命的事儿”的匪夷所思和难以置信。
宋青柠没料到他大半夜不跟数学死磕,反而琢磨起这个,怔了一下,随即嘴角就控制不住地弯了起来。在这只有一盏孤灯照亮、万籁俱寂的宿舍角落里,他的笑容显得格外清晰生动,那颗小小的泪痣在柔和的光影下像一粒温柔的沙子。
“反正……不是老年养生迪斯科。”他用气声回答,带着点懒洋洋的、漫不经心的戏谑,“难度嘛,跟微积分是南极和北极,两码事。一个纯烧CPU,死脑细胞;一个废腿、废腰、废韧带,耗体力。”他说着,还真就下意识地又用手掌根按了按后腰眼,轻轻揉了两下,动作很轻,但在极致安静的放大效应下,棉质睡衣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和那他微微蹙眉、一闪而过的吃痛表情都清晰可辨。
慕景行的目光跟探照灯似的,“唰”一下立刻钉在他按着腰的手上,眉毛都快挑到发际线里去了,脸上的困惑里掺进一丝活见鬼般的难以置信:“废腰?我日……你们社长到底带你们练什么邪功呢?别是什么非法组织吧?练完出来能胸口碎大石?”他这纯属是脑子被数学搞成浆糊后的口不择言和胡扯,但宋青柠这反应实在让他摸不着北,心里那点好奇的野草疯长。
宋青柠被他这越来越离谱的猜测搞得又想笑又得死死憋着,肩膀控制不住地抖了好几下,才咬着下唇把快要溢出来的笑声压回去,低声笑骂:“滚蛋!正经在校注册社团,学生处白纸黑字挂号的!思想健康向上!”他顿了顿,看着慕景行那副“你今天不说出个一二三老子就坐在这跟微积分同归于尽”的执着和怨念样,只好又含糊地、勉为其难地补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气息几乎拂过对方耳廓,“就是有些舞蹈动作幅度比较大,比较吃核心力量和身体控制,还有……嗯,得有点那什么……舞台表现力。”
“舞台表现力?”慕景行精准地捉住这个陌生又文绉绉的词,眼里的好奇浓度瞬间飙升到了顶点,“跳个舞还要啥表现力?跟着节奏蹦起来、手脚别打架不就行了?又不是上台演戏。”他有限的、被篮球和公式填满的脑容量里,对舞蹈的全部理解大概就仅限于蹦迪现场的群魔乱舞和中小学被逼着做的广播体操。
宋青柠一时语塞,感觉跟一个满脑子只有篮球战术和数学符号的钢铁直男解释何为肢体语言、情绪渲染、舞台张力和艺术感染力这事儿,简直比让他当场解出那两道微积分证明题还要让人头大和绝望。他搜肠刮肚,眉头微皱,试图从对方的世界里扒拉出一个能让他瞬间理解的、接地气的例子:“呃……大概就跟你投进那个关键三分之后,非得用力捶下胸口再仰天吼那么一嗓子那样?需要点……那个……煽动性?感染力?让底下看着的人也能瞬间感受到你那股子兴奋劲儿,能跟着你一起嗨起来?懂吗?”
慕景行拖长了音调“哦——”了一声,尾音拐着弯,表情却介于懂了和更糊涂了之间,显得更加纠结和扭曲。投进球了高兴,肾上腺素飙升,吼一声捶一下胸口,这他妈是本能,是情绪宣泄,跟“舞台表现力”这种听着就高端、文艺、离他十万八千里的词有半毛钱关系?就这还需要天天偷偷摸摸练到揉腰扶墙?他还是觉得这事儿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邪乎和不对劲。
他还想再刨根问底,比如到底是什么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舞种能让人这样,是不是还要甩水袖或者踩高跷,但宋青柠已经直起了腰,指了指门外,又指指自己干得快要冒烟的喉咙,用口型无声地、夸张地说了两个字:“接水。”再不去他真要渴死了。
慕景行只好把冲到嘴边的一连串问号又生生咽了回去,像被噎住似的,有点不甘心又没办法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什么看不见的苍蝇似的,示意他赶紧去赶紧回。
宋青柠猫着腰,像训练有素的小偷一样悄无声息地拉开门,侧身溜了出去,身影迅速被走廊那片冷白刺眼的灯光吞没。
宿舍里重新沉入一片更深的寂静,只剩下司见维越来越响的鼾声和空调不知疲倦的低沉嗡鸣。慕景行重新瘫回电脑椅,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盯着台灯罩上那一圈被热度烤得微微发黄的暖光,脑子里像是开了个高速搅拌机,“表现力”、“废腰”、“感染力”、“核心力量”这几个词和微积分的符号、公式碎片疯狂地搅和在一起,碰撞、撕裂、重组,最终更成了一锅理不清剪还乱的糨糊。
他后知后觉地咂摸出点味儿来——这个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阳光开朗、好像对什么都笑呵呵挺好说话的室友,在关于他那个破社团的事情上,嘴居然严实得像焊了多层钢板的保险箱,滴水不漏。而且,看这架势,这小子好像是玩真的,在暗地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吭哧吭哧地做着件他完全无法想象、甚至无法理解的事。
这种被明确地隔在一层毛玻璃外面的感觉,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挠心。像是有根羽毛在心脏最不设防的地方轻轻搔刮,不疼,但存在感极强,让人静不下心。
过了一会儿,门被极轻极缓地推开一条缝,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宋青柠端着接满凉水的杯子侧身溜了回来,脚步轻得像猫。他仰起头,喉结急促地滚动,咕咚咕咚大口灌着凉水,冰凉液体滑过灼热喉咙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舒服地、极小幅度地叹了口气,像是终于活过来了。
慕景行看着他喝完水,又看着他把杯子轻轻放回桌上,然后轻手轻脚、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地爬回上铺,掀开被子躺进去,整个过程流畅而安静,没再往他这边投来哪怕一瞥,仿佛刚才那段发生在台灯下的、短暂的、带着点神秘气息的秘密交谈,只是他因为被微积分逼疯而产生的幻觉或梦呓。
那盏台灯还孤零零地亮着,像个小小的、温暖的、与周围黑暗格格不入的孤岛。慕景行盯着桌上那本摊开的、写满了各种鬼画符和愤怒划痕的微积分习题册,看了几秒,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没由来的、强烈的烦躁,他猛地伸出手,“啪”一声,带着点泄愤的意味,把灯摁灭了。
浓稠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视野里只剩下视网膜上残留的短暂光斑。
他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努力想召唤出微积分的公式符号,但视网膜上却好像顽固地残留着宋青柠说起“表现力”时,那双在暖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亮、专注、甚至带着点陌生光彩的眼睛,和揉腰时那一闪而过的、混合着生理性疲惫与某种隐秘兴奋和投入的细微表情。
妈的,所以到底跳的是什么玩意儿?能让他这样?
这个没得到答案的问题,像一颗被悄悄埋下的种子,和那两道该死的、解不出的微积分证明题一起,折磨着他的心,密密麻麻的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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