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宋青柠是被肌肉深处绵延不绝的酸痛给硬生生叫醒的。
不是那种运动过后畅快淋漓的舒爽疲乏,而是更黏稠、更阴魂不散的酸胀感,像是有细小的针持续不断地扎在后腰和大腿内侧的肌理深处,连带着肩膀也沉甸甸的,仿佛昨夜梦里真去扛了大包。他倒抽着冷气,用慢得堪比树懒的速度,一点点把自己从床上挪起来,每一个微小的角度变换都精准地牵扯到那些抗议的神经末梢。
下铺的慕景行倒是人模狗样地收拾得差不多了,正对着墙上那块有点水银斑的镜子,跟那头醒后永远会翘起来的微卷毛较劲,试图用沾了水的梳子把它们镇压下去。听到上铺那窸窸窣窣、伴随着细微抽气的动静,他抬起头,看到宋青柠那副动作僵硬、宛如老旧的机器人重启般的德行,嘴角立刻恶劣地咧开,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的嘲笑。
“哟,宋大爷,您老这是夜里不睡觉,偷摸给宿舍楼扛大包去了?还是让哪个看不过眼的套麻袋给闷揍了一顿?”他转过身,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上下打量着正小心翼翼试图把腿挪下床的宋青柠,目光在他扶着腰的手上打了个转,“瞅你这起来费劲的样儿,跟让人抽了筋似的。”
宋青柠正全神贯注地对抗着身体的抗议,没好气地甩给他一个白眼,声音都因为吃力而有点发虚:“滚你的,你才让人抽筋了。”他小心翼翼地、一级一级地往下爬,感觉腿肚子又酸又软,直打颤,差点一脚踩空。
“不是被揍,那就是你们那‘百分百正规社团’下手太黑,练得太狠了。”慕景行凑近了些,几乎堵在梯子前,眼神里的戏谑淡了点,转而冒出一种实实在在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盯着宋青柠的脖子、还有短袖T恤外面露出的光滑胳膊仔细看了几眼,甚至还歪头想看看他后背,“嚯,奇了怪了,咋也没见青一块紫一块的?光练内功,伤在里面了?这啥邪门功夫?”
宋青柠正弯腰从桌子底下捞他的牙膏,闻言动作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心里莫名有点发虚,好像真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坏事正被人拿着放大镜检查一样。他挤出长长一条薄荷味的牙膏,含糊其辞地试图蒙混过关:“练舞又不是打架斗殴,哪来的青紫……就是肌肉过度使用,乳酸堆积,懂不懂?”
“练舞?”慕景行精准得像捕猎的鹰,一下子抓住了这个终于从对方嘴里漏出来的关键词,眉毛挑得快要飞进发际线里,脸上写满了“原来如此”和“更加迷惑”的混合表情,“搞了半天是跳舞啊?!什么品种的舞能把你折腾成这副鬼样?摔跤舞?还是地躺拳改的?”
水龙头被他拧开,哗哗的水流声响起。宋青柠把牙刷塞进嘴里,借着这噪音的掩护,埋头猛刷,不想再接这个棘手的话题。他含着一嘴清凉的泡沫,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唔嗯”声,算是勉强默认,但又完全没提供任何有效信息。
慕景行却像是被这个关键词彻底点燃了探究欲,他也不急着弄头发了,干脆抱着胳膊靠在冰凉的洗手池边,目光就钉在镜子里那个埋头刷牙、试图把自己藏起来的宋青柠身上,嘴皮子开始嘚啵个不停:“街舞?是那种在地上咣咣转、头顶着地陀螺似的breaking?不对啊,那不得磕得浑身淤青、膝盖报废啊……民族舞?甩那种老长的红绸子,还得一直笑那种?你也不像啊……总不能是芭蕾吧?”他脑子里浮现出宋青柠穿着紧身裤、踮着脚尖的样子,自己先被这想象雷得一个哆嗦,乐出了声,“宋青柠跳天鹅湖?小天鹅变瘸腿鸭?画面太美我不敢看,哈哈哈哈哈…”
宋青柠被他这越来越天马行空的猜测说得笑得不行,差点把牙膏沫咽下去。他赶紧吐掉嘴里的泡沫,掬起一捧冷水用力泼在脸上,冰凉的触感暂时驱散了那点不自在和脸上可能泛起的微热。水珠顺着他额前被打湿的黑发梢不断滴落,划过挺翘的鼻梁和那颗小泪痣。他扯过搭在一边的毛巾,把脸埋进去,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别跟这儿瞎猜了,留点神秘感到时候看晚会不行吗?”
“还卖关子……”慕景行撇撇嘴,显得有点悻悻然,但看宋青柠确实一副“再问自杀”的回避态度,也就暂时偃旗息鼓,只是那探究的眼神还时不时地、有意无意地扫过宋青柠时不时就得扶一下的后腰。
上午的微观经济学大课,对宋青柠来说简直成了刑场。硬邦邦的木制椅子无情地硌着他酸痛的臀肌和后背,老教授平稳无波、堪比催眠曲的语调更是雪上加霜。他强打着十二分精神,眼皮却像挂了铅块,不住地往下耷拉,手里的笔在笔记本上划出的字迹越来越飘忽,断断续续,几乎不成行。
旁边的慕景行倒是精神亢奋得反常,抄笔记抄得那叫一个龙飞凤舞、酣畅淋漓,偶尔还能分心,用笔帽那头不轻不重地戳戳宋青柠硬邦邦的胳膊,压着嗓子提醒:“Oi,醒醒,别睡了,老头儿往这边瞅了。”或者把他那本写得密密麻麻、狂放不羁的笔记本往宋青柠这边猛地一推,手指点着某个鬼画符般的图表,“这儿,刚讲的这个什么鸟模型,啥意思?没听懂。”
宋青柠被迫从混沌中挣扎出来,勉强聚焦视线,瞥一眼那惨不忍睹的笔记,言简意赅地低声快速解释两句核心。慕景行“哦”一声,做恍然大悟状,然后继续埋头狂抄,仿佛刚才什么都没问过。
课间休息铃像是救赎,宋青柠几乎是瞬间就瘫倒在了冰凉的桌面上,闭上眼睛只想争分夺秒地眯上一分钟,感觉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要罢工。慕景行凑过来,用指关节叩了叩他露出来的胳膊:“喂,真虚成这样了?不行下午干脆请个假回宿舍瘫着得了,又不会死人。”
宋青柠没睁眼,只是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声音因为埋在臂弯里而显得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倦意:“没事……撑得住,下午……还有事。”
下午,宋青柠果然又准时出现在了那间熟悉的、弥漫着汗水与努力气息的活动室。
今天社长李皓抠得比昨天更细、更狠。音乐反反复复就卡在最后那几个关键的八拍,来回折磨。一个集体的甩头定格动作,要求每个人的力度、角度、乃至最后定格时眼神里的那股劲儿都必须完全一致,练了不下五十遍。宋青柠站在前排最中间的位置,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他都硬忍着没去擦,全神贯注得像一根绷紧的弦,死死盯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像和李皓的每一个示范细节,用肌肉和神经去记忆、去校准每一个细微到指尖的发力点。
“停!”李皓猛地按停音乐,走到宋青柠面前,手指直接点在他的锁骨下方,“这里,青柠,发力点还是有点往上飘了,不够沉!感觉要压下去,用你的胸腔去带动,不是脖子在那儿硬梗!气要沉下去!再来!”
宋青柠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口喘气,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他点点头,重新调整呼吸,努力去寻找那种胸腔打开、气息下沉、然后猛地爆发出去的力道。一遍,两遍,三遍……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直到那股力道终于对了,干脆、利落、精准,带着一种近乎锐利的美感。
“好!就是这个感觉!保持住!所有人都找这个感觉!”李皓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高强度、极限压榨式的训练让时间失去了概念。中间短暂休息时,宋青柠几乎脱力地靠着冰冷的把杆,仰头灌水,感觉抬起手臂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耗费了巨大的能量。林薇递给他一小块独立包装的黑巧克力:“快,补充点能量,看你脸都白得没血色了。”
宋青柠道谢接过,剥开糖纸,把那股甜腻中带着苦涩的味道塞进嘴里,糖分稍微驱散了一点盘旋不去的疲惫感。他低下头,摊开自己的手掌,因为下午大量反复的地面支撑和摩擦动作,掌心一片通红,几处指关节的皮肤已经磨破了,露出底下鲜红的肉,火辣辣地疼着。他不动声色地蜷起手指,握成了拳。
晚上结束训练出来,初秋的夜风带着明显的凉意,猛地一吹,吹在他浑身被汗水浸透的衣服上,顿时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泛起透骨的凉意。宋青柠拖着两条像是灌满了铅、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腿,一步一步往回挪,上宿舍楼的每一级台阶都感觉大腿肌肉在凄厉地尖叫抗议。
推开309的门,一股混合着方便面调料包味道的暖意扑面而来。司见维正吸溜着红烧牛肉面看游戏直播,键盘旁边还洒落着几点油渍。齐望阳雷打不动地在看书,台灯的光晕柔和。慕景行刚洗完澡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发梢黏在额角,脖子上随意挂着一条白色毛巾,穿着宽松的背心和短裤。看到宋青柠那副魂儿都快飘走了、脸色苍白的鬼样子,他吹了声口哨,调侃道:“嚯,我们的地下工作者又成功潜回来了?今天伤着哪儿没?需不需要组织给你派个担架?”
宋青柠连跟他斗嘴抬杠的力气都榨不出来了,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像是赶苍蝇,然后把肩上沉重的背包卸下来,随手扔在椅子脚边,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拿出干净的换洗衣物,就想拖着残躯往卫生间里钻,渴望热水的拯救。
“等等,”慕景行却突然叫住他,几步走过来,目光敏锐地落在他一直下意识蜷缩着、没完全伸展开的右手上,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手怎么了?”他眼尖地看到了指关节处那不正常的红肿和几点已经结痂的破皮。
宋青柠下意识地把手往后一缩,藏到身后,语气尽量轻松:“没事,不小心蹭了一下,小伤一会就愈合了。”
慕景行却没那么好打发,他一把抓住宋青柠的手腕,力道不小,带着刚洗完澡的温热湿气,有点不由分说地把他藏起来的手拉到了眼前。宋青柠挣了一下,没挣脱,反而扯到了酸痛的肌肉,疼得他“嘶”了一声。
“我看看……这咋弄的?”慕景行捏着他的手指,凑到头顶明亮的灯光下仔细查看,那几点破皮和红肿在他眼里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成了什么了不得的重伤,“跳舞还能把手跳破?跳成这德行?你们到底跳的啥?金刚狼领衔主演的天鹅湖?还是徒手劈砖助兴表演?”
他的语气里依然带着惯常的调侃,但抓着宋青柠手腕的力度,盯着那伤口的专注眼神,以及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却泄露了一种不同以往的认真,甚至是一丝笨拙的、试图隐藏却又没藏好的……关心?是一种对完全未知的领域所产生的、下意识的担忧。
宋青柠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还氤氲着水汽和沐浴露清香的侧脸,看着他滴水的发梢,心里那点因为极致疲惫和疼痛而产生的烦躁与委屈,忽然间就悄无声息地消散了大半。他叹了口气,像是认输了一样,放弃了挣扎,任由对方抓着自己的手:“地上动作多了,摩擦的,真没事儿,过两天就好了。”
慕景行松开手,表情却还是有点将信将疑,嘟囔了一句:“行吧……你自己有点数啊,别傻不拉几地硬撑,到时候上台表演,手包得跟木乃伊似的,好看啊?”说完,他转身走到自己桌前,在一堆杂书和零食袋里翻找了几下,摸出一瓶小小的云南白药气雾剂,转身塞进宋青柠手里,“啧,拿着喷点。别说哥不照顾你啊。”
宋青柠接住那瓶还残留着对方手心温度和些许潮湿的小瓶子,冰凉的瓶身激得他微微一颤,整个人都愣了一下。他抬起眼,看向已经迅速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假装无事发生拿着毛巾胡乱擦拭着头发的慕景行,嘴角控制不住地、一点点地弯了起来。
“谢了。”他握紧了手里那瓶小小的气雾剂,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
“赶紧去洗你的澡,一身汗味儿,熏死人了。”慕景行头也不回,声音闷在毛巾里,听起来有点发瓮,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
热水兜头冲下,逐渐升高的温度舒缓着紧绷酸痛的肌肉。宋青柠靠在瓷砖墙上,长长吁了口气。他抬起手,看着镜子里自己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眼睛,还有指关节上那几点微不足道、却代表着努力与付出的伤痕,心里忽然被那种陌生的暖意填满。
被人用这种笨拙的、拐弯抹角的方式关心一下,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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