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不到车。”
倪安听见熟悉的声音，猛地转身回头，才发现陆明已经走到几步之外。
酒店的霓虹灯在他眼镜片上映出一层冷光，衬得他眉眼分明而疏离。衬衫袖口随意卷起，露出的手腕线条干净，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安静的克制。
“这个时候市区堵车严重，坐我的车回去吧。”他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街头的车鸣，带着成年人的一丝坚定语气。
倪安心口一紧，心里泛起一丝莫名的抵触。她抿了抿唇，勉强笑了一下，语气淡淡：“怎么，你跟出来干嘛？”
“送你回家。”
短短四个字，平平淡淡。
“……不用了。”倪安还是想拒绝，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鞋子，脚趾在拖鞋里蜷了蜷。想了想，拿着鞋子的那只手，悄悄藏在了背后。
“我不放心。”他看着她，眼神安静而专注。
她愣了片刻。那双眼睛里，没有刚才饭局上的礼貌客气，看似温和，其实骨子里带着钝钝的执拗。和小动物一样。倪安张了张嘴，话到喉咙又咽了回去。
——
停车场里，汽车鸣笛回声空阔。
远处自动喷泉的水柱“嘭”的一声合上，水珠落到地砖上的声音细碎而密。陆明按了下钥匙，黑色的车发出一声短促的回应，示宽灯像眉眼一挑。
车门打开，冷气夹着淡淡的皮革味往外扑。倪安弯腰坐进去，皮椅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裙料贴到后腰，她微微一缩。指尖落到安全带的布上，粗糙的织纹扎在皮肤上。
她“咔哒”一声安全带扣上。那一声在狭小的空间里脆生生响起。
车门关上的瞬间，夜色与喧嚣被隔绝。空调的冷风涌出，轻轻掠过倪安的脸颊，带着机器运转的嗡鸣。皮革座椅贴着皮肤，倪安下意识缩了缩肩膀，把高跟鞋搁在座椅边上。
陆明坐上驾驶座，拧动钥匙。发动机低沉地轰鸣，震动顺着座椅传到身体里，倪安心口微微有点紧张。
他握方向盘的手很稳，指节在昏暗光影下清晰可见。偶尔，街灯从车窗掠过，落在他侧脸，光影交错，把他整个人衬得安静克制。
两人都没说话。
车厢里的声音被放大：挡风玻璃上面落了树叶，雨刮器划过挡风玻璃的“刷——刷——”，还有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广告曲，被调低的音量，仿佛有意给彼此留下空间。
倪安目光定定看着窗外。街景一幕幕掠过，霓虹在玻璃上映出虚虚的影子，又被夜色吞没。她心口发闷，呼吸变得不顺畅。
“你今天，不太高兴。”陆明专心开车，主动打破沉默。
“嗯。”倪安点头，又觉得太敷衍，补了一句，“不习惯。”
“裙子不合脚，高跟鞋磨脚，包厢太闷，话题太多。”他低低笑了一声，“我大概看得出来。”
她侧头看他，灯影在他颧骨轮廓上切出冷暖两色，一瞬间，她觉得成年后的陆明和记忆中的男孩，身影重叠了一些，那个小时候在人群里总能找到她的男孩。
倪安转头，唇角抿起一丝笑：“看得出来？”
“从你走进来的一瞬间。”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语气慢下来，带着一点肯定，“你不喜欢那样的场合。”
倪安的心思被他戳中。她干脆承认了，笑了笑：“你倒是挺会观察人。”
空气又静了几秒。发动机的轰鸣与心跳声似乎叠在一起，形成某种微妙的节奏。
红绿灯在前方把道路一截截按停。车厢暂时静下来，只有仪表盘轻微响了一下——。
“倪安。”他忽然喊她名字。
陆明侧过头，声音压低，目光中带着看不懂的意味：“你还记得小时候，你送过我一件东西吗？”
她愣了愣，眉头轻轻蹙起：“嗯？哪个呀？”
他握方向盘的手指慢慢放松，唇角压着一个很淡的笑：“一只风车。红的。”
红灯结束，
—3
—2
—1
绿灯亮了起来，陆明踩了油门，车子平稳发动。
倪安看像窗外被风吹动的树叶，想到了什么。六岁那年的夏天，热闹的庙会扑面而来。老街边上，人挤着人，脚挨着脚。
摊位前，五颜六色的风车一排排插在竹篮里，转动时发出“哗啦啦”的轻响，像一首单纯的童谣。空气里混着爆米花和糖葫芦的香气。
——“安安，你为什么买这个？”
——“因为它会转呀！希望和我们一样开开心心的，转呀转呀。”
小小的倪安，穿着新买的棉布裙，黄色的小花零星点缀在布料上，衬得她的皮肤更白。小手紧紧攥着竹杆，风一吹，红色的风车转得飞快，阳光在扇叶上闪着光。
她拉着身边那个小男孩在人潮里穿梭，从东边逛到西边，直到夕阳洒满庙会的长街。光线打在陆明笑起来的眼睛里，亮得像藏着一整个星河。
倪安回过神，脑海里面有点印象。
“我记不大清了。”但是嘴巴上却说。
“那我的记忆好一点。”
陆明轻轻笑了，嗓音更低，“那是我收到的第一个礼物。”
倪安呼吸浅了几分。指尖一动，当年那根竹杆光滑的，带着小竹节疙瘩触感传来。突然觉得有点口干。刚才在包厢里面，应该多喝一点橙汁的。她心想。
空气发闷，倪安抬手按下车窗按键，玻璃缓慢降下，外面的空气透了进来。
车轮驶离主干道，从车流密集之处，驶进一条有些旧的街。两旁的小摊点燃炭火，串串烤肉的香气被风切碎，薄薄地钻进鼻腔。人们吃着夜宵，天南海北聊天声音，热热闹闹传进车内。
“后来呢？”她问。
陆明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眼神专注盯着前方的道路，神情平静：“后来风车坏了，我把中间的小铁钉留下来了。”
车厢再次安静。
车内留下空调的微弱声响。
收音机忽然响起播音员沉稳的声音：“——国贸大道路面障碍已经清除，司机朋友们可以放心通行。”
车轮碾过沥青路面，传来轻轻的低吟声，伴着远处偶尔的汽车鸣笛，夜晚的城市像是进入了某种有节奏的呼吸。
倪安忍不住侧过头，看着他的侧脸。眼镜后的眉眼比记忆里多了几分沉稳，却依旧是那个总追在自己身后的男孩。
她的嘴角微微弯了一下，声音里带了点戏谑：“你那时候性格软绵绵的，经常哭鼻子，还记得吗？风车掉地上，你急得眼睛都红了。”
陆明轻咳一声，假装镇定：“哪有。”
“有的。”倪安扬眉，眼角弯起，带着点顽皮，
陆明忍不住笑出声，喉结滚动，笑意藏不住。空气里似乎多了一丝温度，像被风吹开的窗帘，悄悄漏进来一些光。
车开到她的小区门口。保安室的灯还亮着，门口花坛里月季一团团紧紧挨着。路灯下飘着极细的灰尘，像夏夜里飞着的白蛾。陆明把车停在路边，发动机熄火，车厢一瞬安静。
“到了。”陆明开口。
“嗯。”她解开安全带，“咔哒”一声，从肩膀到锁骨的压迫一下消失。她活动了一下脖子，肩膀一松，整个人像卸下重负。她推开车门，下了车，回头看他，“多谢你送我回家。”
语调客气，保持了一些距离。
陆明点点头，却在她抬脚的的瞬间，忽然叫住：“倪安。”
她脚步停下，转过头，灯光落在她的发梢还有微微卷翘的睫毛上面。
陆明张了张口，眼神在她脸上停留，却只是淡淡笑了一下：“没什么。”
夜风从脚踝钻上来，裙摆被风拎了一角，她用手按住，薄薄的鞋底踩在铺了小石子的路面上，发出“嗒嗒”的声。她刚走出两步，想了想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什么了，甩了甩头。
“滴”一声，暗绿色的铁门应声，向内打开，倪安进入大门，转角穿过保安亭，身影慢慢离远。
陆明靠在座椅上，视线追随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夜色里。手指无意识在方向盘上轻轻敲打，节奏像多年前他们之间的暗号——一长、一短、两下。
“晚安。”他在车里轻声对自己说道。随后看向副驾驶座位边上的黑色鞋子。
半开的车窗送进风声，伴着远处树叶沙沙。陆明闭上眼，靠着座椅，心里不知道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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