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停在官道上的马车里,王红霞等得越来越不耐烦。
就算出恭也该回来了,难不成屙的金屎不成!
她压根没往别处想。谁能料到两个病恹恹的、还没腰高的小娃娃,能从一个八尺壮汉手里逃脱。
“王二狗,你下去看看,把柱子给我找回来!”王红霞扭动着臃肿的身躯,毫不客气地支使自己的弟弟。
任谁也想不到,王远山这副凶神恶煞的皮囊下,藏着的却是对阿姐言听计从的温顺。
阿姐很早就嫁了人。
他记得阿姐出嫁那日,满院红绸像被割开的伤口,爹说那个戴方巾的书生能给她体面日子。
可当他在墙角偷看喜宴时,分明瞧见新郎官往阿姐手心里塞了块硬邦邦的烙饼。
那是他藏在阿姐嫁妆箱底的,用油纸包了三层的白面饼。
他愚笨的脑袋像被凿了个洞,乍现的灵光闪现在脑海,于是他终于明白了。
爹爹在骗他,阿姐过的一点也不好。
后来每个寒露凝窗的清晨,他都会蹲在王家后院的狗洞前。
听着里头传来"啪嗒啪嗒"的纳鞋声,就知道阿姐又在给公婆做冬靴。
有回他实在忍不住,扒着墙头喊了声"阿姐",却见那书生提着戒尺从厢房冲出来,惊得他摔进泥坑里。
那天他瘸着腿回家时,听见爹对娘感叹:“红霞过得舒坦,脸上都长肉了。”
不对,一切都不对!
王远山想不明白,也没去质问爹娘,只是将每个清晨延长到了日落。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悲欢离合。
这场疫病来得比山洪还急。
他抱着双亲冰凉的手守灵时,阿姐是踹开王家大门闯进来的。
她鬓发散乱,怀里揣着半袋发霉的糙米,身后追着举扫把的书生。
那日他第一次看清,阿姐腕子上全是藤条抽的淤痕。
“小山,跟阿姐走。”
她拽他起身的力道大得惊人,全然不顾书生"赔钱货"的咒骂。
破庙漏雨的屋檐下,阿姐用树皮给他扎伤口,他这才发现她食指缺了半截,是被王家婆婆用火钳生生夹断的。
因她整日往墙头张望,便怀疑她红杏出墙,勾搭野男人。
可笑至极。
他们明明是阴沟里的老鼠却学人类豢养“食物”,见“食物”不听话便又学着猎人般安静蛰伏,等待猎物暴露弱点后一拥而上分吃殆尽。
王远山开始守在阿姐身边。
阿姐给人浣衣,他便在码头扛麻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挨过去。
有次他看见主顾掐阿姐腰肢。
他抄起扁担就要拼命,却被阿姐死死抱住:“小山不要!阿姐没事。”
日子又一天天忍过去。
直到那晚他撞破书生与寡妇私会。
醉醺醺的书生抡起砚台砸阿姐,他看见血珠溅在窗棂的喜字上,那些褪色的金粉突然化作恶鬼,攥着他的手把剪子捅进书生心窝。
鲜血溅在阿姐苍白的脸上,像雪地里开出的红梅。
“跑!”
阿姐往他怀里塞了带血的银镯子,那是娘临终前给的,是阿姐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
王远山握紧镯子,片刻后又松开。
“我去衙门。”他抬起干净的右手,将阿姐脸上的鲜血轻轻抹去。
泪水冲出眼眶,落在他的指节处。
心脏泛起密密麻麻的痛,像被蚂蚁啃咬的馒头碎屑,让他喘不过气。
“不准!我不准你去!你敢去我就撞死在衙门口!我们逃,无论逃到哪都成……”
阿姐哽咽的声音传进耳朵,他急的手足无措,只能把手镯重新戴在了阿姐手腕。
这本是要留作念想的。
可他又怕阿姐一个人在路上没有物件傍身,吃的穿的……
方才还纠结许久,眼下终于不用想了。
戴上了,就不走了。
他要听阿姐的话,阿姐说过最喜欢听话的乖小孩。
两人紧紧拥抱,默契的在心里许下相同的承诺。
再也不分开,再也不会让对方受苦。
……
这一日的夜晚格外冷,因为下过雪的缘故,地面很难清扫,又硬又滑。
他们在乱葬岗挖坑,月光照着书生扭曲僵硬的脸,与那日成亲时的温和宽厚判若两人。
……
天高地阔,姐弟两人像颗随风飘散的蒲公英,似乎哪里都有他们留下的足迹。
又像无处不在的微风,吹过后了无痕迹。
也许是他们活的太过恣意,又或许是那日雪夜需要付出代价,老天给两人降下了惩罚。
有日途中遭遇劫匪,他想也不想的挥着柴刀挡在阿姐身前。
匪首的弯刀在他脸上划过,他竟在血腥味里尝出些许甜,原来是阿姐往他衣襟里缝的麦芽糖化了。
想到这,王远山骇人的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阿姐那时对他十分上心。
可如今呢?
马车辘辘碾过青石板,王远山摸着脸上蜈蚣似的刀疤,心中酸涩。
阿姐在担心柱子…阿姐又在拨算盘,根本不看他。
阿姐难道一点都不担心他遇到危险吗?
王远山眼神幽怨,那张骇人的刀疤脸上竟透出一丝委屈。
噼里啪啦的玉珠子碰撞声仍然不停歇,又将他的思绪重新带回逃亡的那日夜晚。
那日醒来时,他被缠的里三层外三层,不能动弹,就躺在现在的马车里。
同样的地点,同一个车厢,发生的事却天差地别。
这辆马车原本是那伙劫匪的,阿姐为了照顾他,连赶马车都学会了!
喜悦压过酸涩,王二狗重新哄好了自己。
“阿姐...”他掀帘的手顿住,忽然瞥见铜镜里自己狰狞的面容,咧着的嘴缓缓闭合。
当年那个追着花轿跑的少年,如今连名字都成了禁忌。只有阿姐唤他"二狗",仿佛这样就能抹去那些血淋淋的过往。
王红霞的算盘声滞了一瞬。
她何尝不知弟弟的心思?但回不去了。
十年前那个蜷缩在嫁衣下的少女,早将人心称斤论两卖了个干净。
只是望着车帘外小山魁梧的背影,眼前总会浮现出他八岁时的模样。
被王氏打得皮开肉绽,还咧着缺牙的嘴冲她笑。
这个傻弟弟啊,从小就缺根筋,明知她是被卖到王家的丫鬟,还整天跟在她屁股后面抢活干,一口一个"阿姐",叫的亲昵。
而那时的她呢,吃不饱穿不暖,小小年纪难免心存怨气。
王远山又是个蠢的,她就故意拿她撒气,喊他二狗,说不喜欢他的姓名。
没想到这傻子真的信了,回头找王氏夫妇闹着要改名,被他爹按在房中狠狠打了一顿。
天气已经转凉,那日还刮大风。
哭嚎伴着呼啸的风声响了半夜。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王红霞脸色惨白,却又不敢回屋。
她怕他把她拱出去,只能听着里面动静,一动不动在外面守着。
直到被一瘸一拐的王远山打开门拉了进去。
两人面面相觑,他伸手碰了她的脸,起身拽着她非让她躺进被褥,见她不愿还反过来安慰她:“阿姐不要怕,二狗一点都不疼!”
她开心的笑了,眼眶却微微湿润。
从此她不再心怀怨恨,真心实意将他当做自己的亲人。
她向上天祈求,保佑他一生顺遂,无病无灾,他们两个一直在一起,永不分离。
也许是她福分太薄,老天惩罚她的贪心。
小山如今一身一脸的疤,刀口舔血的日子,全都拜她所赐。
来路足够坎坷,前路注定是鲜血铺就。
叫她如何还敢肖想其他。
“仔细着凉。”她抛去件旧袄子,粗声粗气地掩饰哽咽。
当年在王家柴房,她故意把馊饭扣在这傻子头上,谁知他竟捡起来吃得津津有味。
如今想来,那馊味里混着的,分明是她的泪。
鞭梢扫过草席扬起浮尘,两个女童的抽泣声让她心烦。
王红霞别过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若那年上元节没去送灯油,若没遇见醉醺醺的塾师...
她突然狠狠甩头,金步摇的流苏抽在颊边生疼。
算盘珠"啪"地归位。
如今她是吃人的王妈妈,是伢行里闻风丧胆的"活阎罗"。
只是每逢雨夜旧伤发作时,仍会梦见小山背着她趟过冰河。
少年单薄的脊梁烫得像块烙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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