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饼干事件”后，陋室里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层看不见的薄冰。林晚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行动间带着一种过分的小心翼翼，如同踩在极薄的冰面上。她不再敢明目张胆地“吸收”修复时的能量，只是埋头完成顾庭深指派的每一项任务——分拣、除尘、按压、递送工具，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脚的轻缓与精准上，生怕再出一丝差错。
顾庭深也似乎彻底回到了最初那个疏离寡言的修复师状态。他不再主动与她交谈，指令精简到极致，目光很少在她身上停留，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与那些残破古物的无声交流中。
然而，一种奇异的默契却在这种极致的静默中悄然滋生。
他不需要开口，只需一个眼神，或指尖在工具上轻轻一点，林晚便能大致领会他下一步需要什么——是那柄最细的镊子，还是那碟调好的浅色补纸浆糊。她递送工具的动作轻而准，总能在他恰好需要时，将东西稳稳放入他掌心。
他开始让她接触一些更核心，但也更单调枯燥的准备工作。
比如，磨墨。
“墨，清水，细砚。”某日午后，他指着桌上的一方旧端砚和半锭松烟墨，言简意赅。
林晚立刻上前。她记得宫里画师对磨墨的苛刻要求——“重按轻推，指绕腕转，不急不缓，如琢如磨”。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倒入少量清水，然后捏紧墨锭，悬腕，用力均匀地、顺时针地缓缓推磨。动作略显生涩，却带着一种天然的节奏感，眼神专注地盯着砚堂，观察着墨液的浓稠度。
顾庭深原本正在给一幅绢画残片做清洗前的预处理，眼角余光瞥见她的动作，推磨的手势竟隐有古法，不由目光微凝。他并未出声指点，只默默看着。见她磨出的墨汁浓淡适中，细腻无渣，这才几不可查地颔首，收回目光。
又一日，他修复一枚断裂的玉玦，需要调一种极淡的黏合剂。“赭石粉，微量。清胶水，三滴。瓷盘，搅匀。”他报出成分和比例，便不再管她。
林晚心领神会，找出对应的矿物粉和胶水瓶。她屏住呼吸，用小银勺精准地取了一小撮赭石粉，滴入三滴清胶水，然后用一根细玉棒，朝着一个方向极其缓慢地搅拌了上百下，直到混合物均匀无比，没有丝毫颗粒感。她将调好的黏合剂呈上时，顾庭深检查了一眼，便直接取用，没有半分迟疑。
这种无声的传授与信任，让林晚备受鼓舞，也学得更加投入。她发现，当她全身心沉浸在这些辅助工作中时，脑中的天书虽不再有之前那般明显的能量涌入，却呈现出一种极其温和、稳定的微光状态，如同进入了一种沉静的休眠，缓慢地自行恢复着。而她对那些修复手法、材料特性的理解，却在飞速增长。
她开始能模糊看懂他选择不同补纸的依据，能体会他控制火烤加固古籍书脊时对温度的精妙把握，甚至能在他面对一道难解的修复选择题微微蹙眉时，隐约感知到那背后的权衡与挣扎。
这陋室，仿佛变成了一个无声的课堂。没有言语，只有动作、眼神和心领神会。知识如同细微的尘埃，在静谧的光束中缓缓流动，无声无息地融入她的认知。
这天，顾庭深在处理一批新送来的、被水泡过的档案纸。纸张黏连严重，霉变遍布，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他需要先将它们小心地分离开。
这项工作极其耗时耗力，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稳定的手部力量。顾庭深做了片刻，忽然停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他抬眼，目光第一次明确地、长时间地落在林晚身上。
林晚正低头小心地擦拭一套刚清洗好的修复工具，感受到他的视线，立刻停下动作，站直了身体，心里有些忐忑，不知自己是否又做错了什么。
顾庭深却没有说话，只是朝旁边挪开了一个位置，然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堆黏连的档案纸，以及他刚才使用的竹启子和软毛刷。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他是要让她尝试动手分离？
她几乎不敢相信，迟疑地看向顾庭深，用眼神确认。
顾庭深面色平淡，只几不可查地抬了抬下巴，眼神里没有鼓励，也没有质疑，只是一种纯粹的、交给任务的平静。
一股巨大的勇气和责任感瞬间充盈了林晚。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在那空出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坐下。她先仔细观察了一下顾庭深已经分离好的几张纸的接口处，然后学着他的样子，屏住呼吸，将竹启子最薄的边缘找准一个极其细微的缝隙，一点点探入，手腕极其稳定地施加着若有似无的力道，另一只手的软毛刷则轻轻拂扫着可能被带起的纸纤维……
她的动作很慢，很生疏，甚至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
但步骤是对的，那股专注和小心劲儿，与她平日里表现出的特质一脉相承。
顾庭深就站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沉默地看着，没有出声指点，也没有出手干预。
陋室内，只剩下少女极其轻微的呼吸声，以及竹启子与脆弱纸张分离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细微嘶响。
阳光透过小窗，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她额角渗出的一滴细小汗珠，和她眼中那簇因为第一次亲手触碰“修复”核心而燃起的、明亮而虔诚的光。
无声的课堂，迎来了学生第一次小心翼翼的实践。
而那双深邃的眼睛，依旧在身后沉默地注视着，如同最严格的考官，也如同最沉默的守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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