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三十五年,又是隆冬,大雪深数尺。
褚师煊刚奉命整顿了边防军务,正回京述职。街上雪花四散,行人寥寥无几,马蹄声淹没在雪花飘落的声音里。
“镇北侯在此!前方何人?速速避退!”
雪花弥散中,褚师煊走近了才看见长街当中的人影。
只见徐和桢一手执伞站在雪中,身后家丁模样的随从数人,正快步奔至他身后。
“中书令徐和桢,特在此等候侯爷。”寂寥雪中,徐和桢的声音格外清朗,“念侯爷行前馈赠,感恩不尽,故有回礼,还望侯爷笑纳。”
褚师煊闻言一笑,稍一勒马行至徐和桢面前,略微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这个孱弱的三品官。头上乌黑漆亮的皮革笠帽落满了雪,他眼神锐利嘲弄,笑道:“徐大人好客气,这么快荣升三品,任是谁也做不到,本侯只是聊表心意。大家同朝为官,别太见怪。”
“侯爷太谦虚了。若无侯爷相助,下官怎么能坐得上这个位置。还是要谢谢侯爷的。”
说罢,徐和桢拍了拍手,只见一个染着血的麻袋被那群家丁给扔了出来。
镇北侯军随行兵将顿时拔刀,利刃出鞘的声音响成一片。在这令人牙酸的声音中,那麻袋了无生气地打了几个滚,落在褚师煊的马蹄前。
褚师煊看着那只麻袋,眼神慢慢沉下来,又挪到徐和桢脸上去,看他唇色淡淡。
他伸手接过一支长枪,挑开松垮绳结,露出里面那张他派出去打听徐和桢身世的人的青白色面孔来。
“您送我一个麻袋,我也还您一个。”徐和桢这个时候看起来心情非常好,“只是比不上侯爷,下手没轻重,这人怕是不小心死了。”
“我家小弟向来喜欢胡说八道,他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惹得侯爷怒气不说还惹得您好奇,您大可直接来问就是。”徐和桢脸上笑容淡去,堪称冰冷倨傲地一抬下巴,“下官随时恭候您的打搅。”
褚师煊扯唇一笑。
他直起身子,看着徐和桢的背影,脑中情不自禁反刍这刚才徐和桢转身离开时那冷冰冰的一眼。
这尊升官神速的雪人,在因为被他拿捏住软肋而生气么?
大街上就冲他丢死人——生这么大气啊?
“侯爷?”副官有些不解地看着镇北侯嘴角久久不散的笑意,心想这人是不是终于在跟徐和桢长久的对峙中被气疯了,“这……”
“收拾好这里,”褚师煊长枪一挽收在背后,慢悠悠地朝皇城走,“本侯先述职去了。”
他也是收到过徐和桢的“礼物”的,虽然不怎么美观就是了。
“那你好好想想吧。”
春风和煦,褚师煊笑意深深:“别太不美观就好。”
张其英出生在春天,但她这大半一辈子都没怎么真正坐下来享受过和煦的春天,如今能坐下来了,却也是日薄西山,人生渐暮了。
今天她过生辰,旧交故友未曾入梦祝贺,眼前需要她应付的事不少。但现在,她就坐在正座,看着她的孙子领着个男子一块并肩给她叩头。
“孙儿褚师煊,携阿桢给祖母祝寿。愿祖母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大堂寂静一片,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这诡异的一幕,没有一个人不震惊——
你褚师煊叩拜祖母,这是正事。“携阿桢”?
“阿桢”是个什么身份??
张其英脸上带笑、眸中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孙子,再看看耳根泛红的徐和桢,在心底叹了口气。
等有机会她一定要去明家卜一卦,顺便向明大人取取经,看自己能不能宽宽心,容下自己这个胡作非为的孙子。
“和桢深受侯府大恩,无以为报。”徐和桢从元宝手中接过锦盒,“听闻老夫人早年征战,落有腿疾,特依据古籍炮制敷贴膏药,但愿能聊解老夫人病痛。”
“祖母,这是我跟阿桢一起做的,也给大夫看了方子,您安心用便是。”
“你们有这个孝心就好。”
自家人献了贺礼,客人这才一一上前来。都是朝中数得上的勋贵,送的东西自然是好的。徐奕深今日当值,徐孙氏带着子女前来,福了福身:“恭贺老夫人生辰大喜。”
她说着,眼神却一直往徐和桢身上瞟。
褚师煊的注意也在徐和桢身上。
今日他最后关头硬拉着徐和桢一起出来敬献,看他通红的耳根就知道现在一定是有些气的。
之前把人惹恼了,被当街丢了个死人,那现在呢?
褚师煊把目光挪过去看,正对上徐和桢的眼神。
那双漂亮眼睛里面的抱怨和不满有些明显了。
徐和桢对上褚师煊的眼神,心里那股气盘旋一阵,慢慢消失了。他刚重新站直,后腰上贴了一片温热的手掌。
“以后你总是要习惯这种场合的。”褚师煊在他耳边低语,扯闲篇儿,“把他们当萝卜白菜就好了。”
徐和桢扭头去看褚师煊的眼睛,褚师煊竟然读懂了里面的意思:
“你就是其中最坏的一棵。”
他忍不住笑了。
徐孙氏看着镇北侯跟徐和桢说说笑笑,心中闪过一丝异样和不快。她脸上笑容不变,与张其英的攀谈更显亲昵:“说起来,侯府跟我们徐家还有婚约呢。”
徐和薇闻言马上紧张起来,拉着母亲的衣袖摇了摇,小声道:“娘!”
“我尚在孝期,不便议论婚事。”褚师煊站在张其英身边,“还有旁人要过来,徐夫人不如入席吧。”
徐孙氏的脸白了白,她强撑着笑容:“侯爷说的是……桢儿,来,跟娘一同入席吧。”
“阿桢自然是跟我坐的。”褚师煊再次微笑,“夫人,入席吧。”
眼看着场面就要挂不住,感受到张其英有些不满的徐和桢站了出来:“侯爷,不如我就带着徐夫人落座吧。”
“好。”张其英笑着点点头,“去吧。”她警告性地斜睨了褚师煊一眼。
徐和桢递给褚师煊一个“没关系”的眼神,领着徐家人离开了。
他们一路离开正厅,来到侧旁的花厅里,不出徐和桢所料,徐孙氏果然开口了:“看来外面传言不虚,镇北侯府对你还真是不错,你爹尽可放心了。”
“是啊娘,”一路没怎么开口的徐和川忍不住出言嘲讽,“我早就跟你说了你还不信,人家现在发达了,有高枝可攀了,你亲手装盒的糕点人家都看不上呢!”
徐和桢一言不发,只是领着三人一路穿过花厅,在门口对徐和川说:“男席不在此处,你在此处等我不要乱走。夫人,请。”
徐孙氏上下打量他一番,跟着他进去了。
席位还没开张,徐孙氏捏着帕子落座,带着三分酸七分恨看着徐和桢,四下无人,她道 :“既你现在已经发达了,那川儿薇儿毕竟是你的弟弟妹妹,你总该帮衬一番的。”
徐和桢立在桌旁:“您指的是……”
“薇儿是要做侯爷夫人的。”徐孙氏拍开女儿牵扯她衣袖的手,理直气壮道,“以后你在侯爷面前,多说说你妹妹的好话。以后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徐和桢弯起嘴角:“徐小姐也是这个意思么?”
“我……”徐和薇皱着眉,扭头避开母亲和徐和桢的目光,“我还不想这件事。你……大哥你莫在侯爷面前多嘴。”
徐孙氏恨铁不成钢地瞥了她一眼,转而对徐和桢说:“女儿家总是害羞,你别听她的。你就按我说的做吧。”
她说:“你要是听话,我就劝劝老爷,把你娘的牌位放进祠堂。”
徐和桢拳头一瞬间捏紧,眼神也沉郁下来。
“你应该也知道,不管是你还是你娘,身份都太微贱,我能这么做对你对她都是极好的了。其实这么多年了,你能活着都应该感谢我心肠慈软。你就好好听话,别想着什么幺蛾子,记住了么?”
徐和桢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个不怎么完美的微笑:“既然夫人已经落座,那我先走了。”
说完,他不管那对母女什么反应,转身就走。
徐和桢没去门口,反而往反方向走去。
他拳头紧紧握着,眼底酝酿着巨大的风暴,心里的邪恶念头越发膨胀起来。
在侯府这么久,他差点就变成一个好人了。
“这位姐姐,”徐和桢拦住一位侍女,面上神色无异,语速有些快,“花厅门口的那位公子是我小弟,侯爷那边找我有些事,你先带他去后花园,告诉他务必等我,我有事要跟他说。”
“是。”
徐和桢远远看着徐和川先是很不耐烦,随后还是跟着侍女离开了。他冷着表情,快步来到花厅后面的偏院,推开元宝的房门,从衣柜里抽出来他的两件衣服套在自己身上。
今天张老夫人生辰宴,所有人要么来往匆匆,要么都在前厅和宴席上,没人注意到徐和桢改装换面、步履匆匆。
徐和桢一路来到后花园,徐和川正不耐烦地等在凉亭里。
他竟然真的有耐心等。
徐和桢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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