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是很有灵性的，”褚师煊一身劲装，四指宽的黑色皮质腰带勒出一把劲腰，显得他肩宽腿长，一行一动，已经跟原先那个纨绔模样大相径庭了。他牵着缰绳，“阿桢，你放松些，别怕，不会掉下来的。”
徐和桢整个人都很僵硬，他紧紧抓着鞍子，两条腿忍不住得夹紧，听了褚师煊的话，又努力放松把腿放开，但正巧那匹九花虬摇头响鼻小跳一步，他险些失了平衡，褚师煊托了他一把才没掉下来。
“你这小畜生，真是……”褚师煊骂到一半，抬头看见徐和桢，当即哑了火。
徐和桢也穿了身骑装，跟褚师煊身上那套相差无几，但同样的红穿在他身上再落到褚师煊眼里，就显得格外勾人。他浑身都僵直着，褚师煊手心底下那条纤细修长的小腿被鹿皮靴紧紧包裹，像那把腰一样毫不吝啬地显露着美好又脆弱的线条。方才惊吓刚过，徐和桢紧紧抿着嘴，非常紧张又非常倔强的样子，简直让褚师煊口干舌燥。
“阿煊，”徐和桢始终不得其法，难以掌握平衡，有些难为情，“我还是下来吧，晃得有点晕。”
褚师煊能看见徐和桢嘴一张一合，手几乎攥紧了徐和桢的小腿，机械地点头答应，那句话左耳进右耳出，脑子一点儿没反应过来。
“你这小畜生，”他喃喃自语，“还挺孝顺你爹我……”
九花虬又是一声响亮的喷鼻。
“阿煊！”
褚师煊这才回神，拍了拍九花虬示意，马匹温顺地停住动作低下头，看着小主人托着另外一个人从背上下来，湿润的鼻子凑过来蹭了蹭徐和桢的脸。
“去去去，”褚师煊小心眼儿，轰苍蝇一样轰开九花虬，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拉着徐和桢，絮絮叨叨往马厩走。
“你别怕，第一次骑马都是这样，我当时还不如你呢。”他说着，手一滑抓住了徐和桢的手，“我当时手心像刚洗过一样，跟你比差得远了。”
徐和桢听他这么哄自己，那点难为情瞬间飞到九霄云外，他歪了歪头，隔着褚师煊去看那匹高大的杂色骏马：“那我一会儿再试一下吧。感觉你不是很舍得教我，游朗呢？”
“他？他还不如我呢。”褚师煊说，“再说了他也不在，给明嘉换药去了。实在不行……”他眼珠一转，给自己谋福利，“一会儿骑射，你跟我骑一匹，我带你，猎到了兔子都是你的，怎么样？”
“侯爷好慷慨啊。”
褚师煊和徐和桢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谢祁笑眯眯地站在不远处，信步走来。
他怎么来了？——这个念头在褚师煊脑子里一闪，他上前一步，行了礼：“见过三殿下。”
“不要多礼。”谢祁看着他，脸上病气好像没有那么浓重了，“借一步说话？”
不等褚师煊回头，徐和桢便自己说：“侯爷，我先回席了。”
“……好，不要乱走。”
看着褚师煊的视线一路跟随，谢祁低笑一声：“只听说侯府和徐家有婚约，不曾想着婚约竟是侯爷和这位徐公子的？”
“殿下说笑了。”褚师煊扭过头，声音淡淡，“那份婚约怎么配得上他。”
他说得非常自然，像是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把谢祁说得一愣：“侯爷还真是痴情人。”他说，“真是有老侯爷的风范。”
自从知道谢祁到底是个什么人了之后，褚师煊也不想再跟他谈论自己的父亲，只是摇摇头：“殿下莫取笑我了。现如今正是跑马场杂乱之时，殿下怎么过来了？”
“六弟邀我来的。”谢祁背着手，看着阔大草场上奔忙的马匹，“本不想来，可他……”
“殿下说，”褚师煊神色凝重起来，“是六殿下叫您来的？”
徐和桢坐在遮阳草棚之下，元宝麻利地把带来的点心一一摆好，一边忙一边说：“之前侯爷总也不来跑马场，嫌灰大土脏，今日终于来了，公子，来，尝尝厨房新做的点心。”
徐和桢好笑地接过来：“侯爷之前是什么样的？”
“之前……”元宝想了想，拔长了脖子去看褚师煊在哪里，然后抱着手臂下巴一扬，演戏，“这东西是给人吃的？这能吃吗？还有这个，这是人能用的？你们能不能上点儿心，别拿这些东西来糊弄我？”
他演得还算惟妙惟肖，徐和桢忍不住笑了出来。
“您可别跟我们侯爷告状啊，”元宝也笑，露出一排白牙，“还有一回，我跟着侯爷一块儿去……”
“桢儿。”
徐和桢眼睛一抬，原本的笑意顿时荡然无存，元宝扭头去看，皱起眉：“徐大人？你怎么来了？”
徐奕深清减了不少，脸颊都微微有些下限，他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徐和桢，声音非常慈和：“桢儿，爹有些话，想跟你单独谈谈。”
之前看过的那些字在看见徐奕深的这一刻都变成刀，细细密密往肉里扎。徐和桢坐着没动，指甲狠狠陷入掌心。他看着一脸戒备的元宝，笑了笑：“元宝，既然徐大人有话，那你先去吧。”
“……”元宝看了看他，又看看徐奕深，皱起眉，“那我先去找侯爷，公子你且等等。”
“不用。”徐和桢摇摇头，“侯爷在忙，我没事的。”他说，“去吧，没事。”
徐奕深看着元宝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走过来自己坐下，掸了掸袖子：“看你在侯府安然无恙，为父也就安心了。”
徐和桢看着他的脸，想要从那眉眼中寻找些什么，又忍不住有些嫌恶地扭开头，没说话。
“川儿已经送回老家了，他受了很多苦。”徐奕深像是说给徐和桢，又像是说给自己，“他是个什么孩子，我是清楚的。他不是什么坏孩子，就是被惯坏了，其实在家里，他是非常孝顺的。有一回……”
“您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徐奕深的话噎进了喉咙。
“我跟他确实不熟悉。”徐和桢看着桌上的糕点，方才他吃了一块，是好吃的，可前后不过瞬息，那甜蜜滋味都消失殆尽。“您跟我说的这些，我都不清楚，也不想知道。既然有司宣判已落定，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你现在都不愿叫我一声‘爹’吗？”
徐和桢慢慢皱起眉，忍不住不敢置信地看着一脸沉痛的徐奕深，好像他真的在伤心难过似的。
两人这么对视片刻，还是徐和桢先挪开视线，他实在是恶心。
“桢儿，听话，回家吧。”徐奕深的声音好像都苍老了，他苦口婆心地劝慰着，“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但现在……”
“你不配提我娘。”徐和桢声音非常冷硬，不容拒绝，“也不用想着我会回去。那里不是我的家。”
“那侯府就是你的家吗？”
徐和桢的心里闪过了很多东西，有侯府的一草一木，有那片宁静的小院子，有爱笑爱闹的元宝，有院子里或害羞或泼辣的姑娘。还有会问他爱吃什么的张其英，门房里见到他就笑呵呵的老管家，有齐康，有游朗，还有明嘉，还有，还有褚师煊。
褚师煊。
想到最后，最能占据他脑海的，他能想起最多的，就只是褚师煊。
见徐和桢沉默不语，徐奕深叹了口气：“你看，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吧？跟爹回家吧。”
“我有家。”
徐奕深一愣：“什么？”
“我有家。”
徐和桢觉得心跳越发鼓噪起来，他想要见到褚师煊，现在他特别想要见到褚师煊。
“桢儿，你……”
“你还有事吗？”徐和桢站起身，“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等等！”
徐奕深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一只香囊，缓步走到徐和桢面前：“川儿他……很不好。眼下，爹只有你一个儿子了。这是爹特意去求来的平安符，你不愿回去，也戴在身上。就当是……”徐奕深有些哽咽似的，“就全了爹的念想。”
那只淡紫色的香囊上布着繁杂的刺绣，就在徐奕深的掌心，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徐和桢不想要，但推辞几次，徐奕深都不肯松口，脸上的神情也愈发哀切起来。大庭广众，徐和桢不跟他牵扯太多，只得收下了，随手挂在腰间，快步离开了。
他没看见，徐奕深那张哀切的脸在他转身之后迅速变了神情，他的表情没变，但是眼神变得非常空洞，又非常阴冷。
像是被点了眼睛的苍白纸人，整个人僵硬而怪异。
他今日再看到徐和桢，终于不得不面对那个被他故意忽略了很多年的真相：徐和桢，好像真的是徐奕琛和木念琬的儿子。
为什么？为什么有的人活着被人深爱，死了被人惦记，就连他的儿子也能继承这点让人牙酸的本事，能让所有人都为他倾倒？
有他在，我永世不能出头；有他的儿子在，我的女儿也要屈居他下。
凭什么？凭什么？
好嫉妒，好嫉妒。
那就……去死吧。去死吧。
去死吧！
带着那张跟他那么像的脸，带着那身出自于他的血脉。
去死吧！去死吧！
徐奕深觉得眼眶酸痛，他看着徐和桢快步奔向坟墓，心里产生些许扭曲的快意。他大口呼吸，肩膀猛地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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