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十五年,夏。
岭南的夏季总是多风雨,明明出门前还是艳阳高照,转眼便是狂风暴雨。
许砚秋拒绝了杨老爷的挽留,独自撑着伞踏入雨中。
青石板上泛着朦胧雨雾,夜色中仅能看清方寸。
深青色的衣摆被打湿,贴在小腿上,许砚秋不适的皱眉,清俊的脸上罩着浓浓的疲惫。
杨府君难产,他耗费不少功夫才将父子二人保住,此时早已是精疲力尽,只想快快回医馆歇息。
穿过幽暗的窄巷,拐上清溪河上的石拱桥,惨白的闪电照亮天际,许砚秋余光看到河边似乎卧了个人影。
他略一迟疑。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世道的麻烦总是太多。
但医者的本能还是让他蹙着眉,一步步走下桥阶,朝那团黑影靠近。
离得近了,方才看清情形之惨烈。
那是个身着玄色劲装的男人,只是那衣料已被利刃割裂多处,深色的血迹被雨水晕开,几乎浸透了他身下的泥泞。
他脸朝下趴伏着,一动不动,仿佛早已与这冰冷的雨夜融为一体。浓重的血腥气混着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许砚秋蹲下身,指尖试探性地触向对方颈侧。
一片冰凉的肌肤之下,竟还有一丝极微弱、却异常顽强的搏动。
他还活着。
许砚秋不再犹豫,将油纸伞斜插在石缝中,勉强遮住些许风雨,迅速打开医箱。
他动作熟练地检查伤势,指尖划过对方宽阔紧实的脊背——那里有一道极深的伤口,皮肉翻卷,几乎见骨,雨水不断冲刷着伤口边缘,泛出失血的苍白。
更棘手的是,伤处流出的血液颜色发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腥气。
是毒。
许砚秋凝神,取出银针,飞快刺入男子几处大穴,暂缓毒性蔓延和血流速度。
他的动作精准而稳定,即便雨水模糊了视线,指尖也不曾有半分颤抖。
昏迷中的男人似乎因这刺痛微微痉挛了一下,喉间溢出极低哑、近乎野兽般的呻吟。
他竟猛地抬起一只手,铁钳般死死攥住了许砚秋正在施救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垂死之人,仿佛是本能的戒备与反击。
许砚秋腕间一痛,蹙眉看去。
抓住他的那只手,指节粗粝,布满厚茧,此刻因用力而青筋暴起,沾满污血与泥泞。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紧绷的手臂线条滑落。
男人艰难地掀开眼皮,视线涣散了片刻,才勉强聚焦于许砚秋脸上。
雨水中,他看到一张过分清俊苍白的脸,眉眼沉静如寒潭,正冷静地注视着他。
对方身上那股淡淡的苦艾药香,奇异地压过了浓重的血腥。
“……别碰……”他从齿缝里挤出模糊的字眼,声音嘶哑得厉害,“脏……”
许砚秋任他抓着,脸上并无惧色,也无波澜,只淡淡道:“松手。你想死在这里么?”
或许是那声音里的冷静过于慑人,或许是体力终于耗尽,那铁箍般的手指一点点松开,无力地垂落回泥水中。
许砚秋收回手腕,白皙的皮肤上已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
这人的伤口不是寻常刀剑伤,倒像是……南蛮的弯刀!
不想惹事上身,可让他眼睁睁看着人死他也实在不忍心,无奈的叹口气,许砚秋扶着男人起身,吃力的在大雨中搀扶着人去找客栈。
云山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
得益于地处边陲,与云崖关只有三十里的路程,之前未起战乱时,这里是南蛮与汉人互市的繁华之地。
客栈酒肆多的很,可许砚秋清贫惯了,找了间人烟稀少的小客栈将人安置。
房门一关,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
屋内陈设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盏油灯。
许砚秋顾不得喘匀气,利落地解开男人那身冰冷的湿衣,露出内里被血浸透的里衣和狰狞的伤口。
最致命的便是肩背处那道极深的弯刀伤,皮肉外翻,毒素已开始蔓延。
他打开医箱,取出银针,手法迅疾如风,刺穴阻毒。
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苦涩的药气,唯一的光源是桌上一盏摇曳的油灯,将昏暗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扯出诡谲的形状。
许砚秋凝神静气,用银刀小心地剜去江寒肩背伤口处最后一点被毒血浸染、已然发黑的腐肉。
他的动作极稳、极准,生怕留下任何隐患。
然而,这深入肌理的剧痛,即便是因失血和毒性而陷入深度昏迷的身体,也本能地做出了最激烈的反应。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撕裂出来的痛吼猛地响起。
江寒的身体像一张骤然拉满的弓,猛地绷紧弹起,又重重跌回硬板床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瞳孔因为极致的痛苦和迷乱的毒性而剧烈收缩。
额头上、脖颈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湿了凌乱的黑发,与血水混在一起。
他仿佛仍被困在那场血腥的追杀和冰冷的雨夜里,视野里是一片模糊的血色和黑暗交织的漩涡。
剧烈的痛楚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神经,几乎要将他再次拖入无边黑暗。
就在意识即将再次溃散的边缘,一丝奇异的、清苦的药香蛮横地钻入他的鼻腔,短暂地压过了那令人作呕的血腥与死亡的铁锈味。
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无意识地向上移动。
模糊的、摇晃的光晕中,他再次看到了那张脸。
一张极其清俊、却过分苍白的脸。
眉眼低垂,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鼻梁挺直,唇色很淡,紧抿着,显示出一种全神贯注的凝定。
跳跃的昏黄灯光柔和了那面容上天然的冷清感,竟似一尊悲悯垂目的玉雕。
有一瞬间,江寒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象,或是……来接引他的神明。
许砚秋没料到他会突然痛醒,动作微微一滞。
但他并未慌乱,只是抬起眼皮,清冷的目光平静地看向那双因痛苦和迷茫而失焦的深邃眼眸。
四目相对。
一个清醒冷静,一个痛苦涣散。
许砚秋见多了伤患的痛苦,并未言语,只是加快了手下包扎的动作,指尖不可避免地偶尔擦过对方因紧绷而滚烫的皮肤。
江寒的视线死死抓住那张模糊却令人心安的脸,仿佛那是滔天洪水中唯一可攀附的浮木。
剧烈的疼痛和毒性再次如潮水般涌上,意识开始急速消退。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刹那,他干燥开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逸出一丝微弱的气音。
随即,头一歪,沉重的眼皮再次阖上,陷入了更深层次的、因体力耗尽而非纯然昏迷的沉睡之中。
只是那双原本因剧痛而死死攥住床板、指节发白的手,不知何时微微松开了些许力道。
许砚秋看着他再次昏迷过去,呼吸虽微弱却比之前平稳了些许,这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他沉默地完成了最后的包扎,打好结。
收拾医箱时,他的目光无意间再次扫过床上那人即使昏迷也依旧轮廓深刻、带着戾气的眉眼,以及枕边被汗水和血水浸湿的一角。
方才那双猛然睁开、死死看向他的眼睛,锐利如受伤的猛兽,即便在涣散中也带着惊人的冲击力。
此人……绝非常人,还是不要过多牵扯为好。
问店小二寻来笔墨,许砚秋留下能解毒的药方,仔细检查了周遭,确认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后,回头看向床上昏迷的男人。
静了半晌,许砚秋垂下眼帘,吹熄了油灯,将一切光影与短暂的窥探都隔绝在黑暗之后,悄然离去。
宁安堂的招牌在雨中模糊不清。
抚青在医馆门口焦急的向远处张望着。
巷口出现许砚秋深青色的身影,他连忙撑起伞一瘸一拐的迎了上去。
“小公子,这么大的雨,我还以为杨老爷会留你住宿。”
许砚秋扶着他一起回到医馆,低声责备道:“你的腿受不得寒,以后下雨天不用等我回来。”
抚青不以为意的笑笑,接过他的药箱放到一旁,递上干净柔软的棉帕“没事的,我担心小公子,一个人待着也不安稳。”
边说着边跟在许砚秋身边接过他被雨水淋湿的外衫。
医馆的大堂后面,从边上的走廊一直往前,穿过种满了药草的天井,推开角落的门,一墙之隔的后面,是一座质朴整洁的两层小楼。
一楼是会客的大堂与花厅,左边是厨房,右边是抚青和陈碧的房间与库房。
侧边的楼梯往上,宽大的露台上种了一圈花草,再往里走是书房,书房隔壁就是许砚秋的房间。
房间里早已备好热水,抚青守在门口,许砚秋静静的泡在热水里,眼中是一片空茫。
他知道抚青为什么每次下雨天都这么着急他的去处,也知道他为什么在自己家中还小心翼翼的守在门口。
十年,他从十六岁意气风发的许公子,长成如今清冷淡漠的许大夫,也只是因为他们一次的疏忽而已。
可许砚秋的人生,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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