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朝谁人不知江南许家。
那是传承了几百年的杏林世家,疑难杂症,奇毒怪病,只要在许家人手上,没有治不好的病。
可偏偏,满门圣手里,许砚秋是个例外。
他是三房唯一的独子,虽然是个哥儿,可父母爱重,祖父也全心栽培。
少年时许砚秋的医术便已在江南小有名气,可他为了那个人,将医书银针封存,转而读起了圣贤书。
十六岁的年纪,便已经是秀才,春风得意,骄矜自傲。
一朝打马过街市,撩动多少少年心。
那时的许砚秋,设想过自己的各种未来,就是没想到,好梦易醒,残月难全。
轰隆——
惊雷声响起,许砚秋回过神来,桶里热水开始变凉,他匆匆起身换上干净的衣物。
意识从一片混沌的暖黑暗沉中缓缓上浮,率先感知到的是肩背处钝重而持续的痛楚,像有火炭埋在皮肉之下。
江寒蹙着眉,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的闷哼,缓缓睁开了眼。
陌生的、略显粗陋的房梁映入眼帘,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瞬息间便判断出身处何地——一家寻常客栈。
记忆随之回笼,雨夜、追杀、毒刃、冰冷的巷口……以及最后那道模糊却令人心安的身影,和那股清苦的药香。
他没死。
这认知让他心下一定,随即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桃花眼里便凝起一丝冷冽。
南蛮宵小,竟真敢下此死手,且对他的行踪如此了解……
他尝试挪动身体,剧痛立刻毫不留情地袭来,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咬紧牙关,缓了口气,并未强行起身,而是目光沉静地评估着自己的伤势。
处理得极好,毒已遏止,伤口包扎得专业而利落。
救他之人,医术绝非寻常乡野郎中。
是谁?为何将他安置于此便离去?
他微微侧头,枕下露出的一角素白倏地抓住了他的视线。
一方棉帕。
质地寻常,却浆洗得十分洁净,边角平整。
一个清隽工整的“秋”字,安然绣于角落。
不是梦。
江寒伸出手,动作因伤势而略显迟缓,却极其稳妥地将那帕子拈起。
指尖触及那柔软的布料,一股极淡却不容错辨的苦艾与药草清气萦绕而上,与他昏迷中断续捕捉到的气息别无二致。
他握着那方帕子,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个“秋”字,眼底情绪翻涌——是切实的感激,获救后的庆幸,更有浓重的好奇与探究。
此人,绝非等闲。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几声克制而急促的叩门声,伴随着一道压低的、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少爷?属下周霆。”
江寒眸光微动,将帕子稳妥收拢于掌心,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虚弱:“进来。”
房门被轻轻推开,周霆快步走入,其身后跟着两名精干亲卫。
见到榻上虽面色苍白但眼神清明、显然已无大碍的江寒,周霆紧绷的神情骤然一松,几乎要老泪纵横,却强自按捺下去,单膝触地:“属下护卫不力,令少爷身受重伤,请少爷责罚!”
“起来,不干你的事。”江寒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是有人里应外合,摸清了我们的行踪。南蛮的刀,淬的是他们巫医特有的蛇毒。”
周霆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骇然与愤怒:“军中果然有奸细?!”
“**不离十。”江寒眼神冷了下来,“他们此次未能得手,必不会善罢甘休。这云山县,怕是也不干净。”
他指尖无意识地在掌心那方帕子上按了按。
周霆神色一凛:“属下立刻加派人手,护送少爷回营!”
“不。”江寒却摇头否决,他目光投向窗外看似平静的小镇街巷,语气果断而坚决,“此刻回去,等于告诉对方刺杀失败,只会让那内鬼藏得更深。他们既在此地动手,说明此处必有他们的窝点或眼线。”
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已带上了清晰的决策意味:“我就在此地养伤。你对外只需放出消息,说我遇袭重伤,下落不明,正在秘密搜寻。暗中加派人手,查这云山县内外所有可能是南蛮的据点,务必摸清他们的底细”
周霆看着江寒冷静部署的模样,心知他已下定决心,且思虑周全,便不再多言,抱拳郑重应道:“是!属下遵命!定将此事办妥!”
江寒微微颔首,重新靠回枕上。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
他垂下眼帘,目光再次落在那方小小的“秋”字帕上,指尖轻轻拂过,眼底深处除了将领的决断,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那神秘医者的好奇。
这云山县的水,看来比想象的要深。而他,决定亲自搅一搅这潭水。
宁安堂内,药香沉静,时光仿佛也流淌得慢了些。
许砚秋正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翁看诊。
老人手上的皮肤如同枯皱的树皮,经脉虬结凸起,微微颤抖着搭在脉枕上。
许砚秋的指尖轻按上去,感受着那微弱而滞涩的搏动,眉心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老伯,风寒入里,兼有痰湿,我为您开一副疏风散寒、化痰理气的方子。”他声音放得格外轻缓温和,怕惊扰了老人似的。
老翁耳背,侧着头努力听着,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依赖与信任,连连点头:“哎,好,好,都听大夫的……”
许砚秋取过笔,蘸饱了墨,却并未立刻落下。
目光停留在老人那双布满老年斑、指甲微显青紫的手上,那努力倾听、显得有些笨拙的神情,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记忆深处。
曾几何时,也有一双同样苍老却稳定无比的手,带着淡淡的、令他安心的药香,耐心地引导他辨认药材,讲解君臣佐使。
祖父的声音总是沉稳而温和,如同夏日午后晒透的草药,干燥而温暖。
「砚秋,你看这黄芪,断面金井玉栏,品相极佳。医者用药如将帅用兵,药材便是你的兵卒,必要知根知底,方能调兵遣将,克敌制胜。」
「为人医者,眼中当见病,更当见人。见其疾苦,亦见其艰难。」
恍惚间,那熟悉的药香仿佛穿透了数年光阴,再次萦绕鼻尖。
许砚秋握着笔的指尖微微收紧,指节泛出一点白。
“大夫?”老翁见他迟迟不动笔,有些不安地唤了一声。
许砚秋倏然回神,眼底一丝来不及掩藏的怅惘迅速沉入那片深潭般的静默之中。
他微微颔首,低声道:“抱歉,这就为您写方子。”
笔尖落下,沙沙作响,一行行清隽工整的字迹流淌于纸笺之上,与他此刻微澜的心绪截然不同。
开完方子,他仔细交代了煎服之法,见老翁听得似懂非懂,又取过一张纸,将关键的注意事项用更大的字重新写了一遍,递到老人手中。
老翁千恩万谢,摸索出一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旧钱袋,抖抖索索地倒出仅有的十几枚铜钱,排在案上,脸上带着窘迫:“大夫,您看这些……”
“足够了。”许砚秋温声打断他,将那些铜钱收起,又拿出几枚自己的铜板,一同放入老人掌心,“回去的路上,买两个热包子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吃药。”
待老翁佝偻的背影蹒跚着消失在门口,一直憋着的陈碧终于忍不住了。
手里的药杵捣得哐哐响:“先生!您不仅又白看了诊,还倒贴钱!这、这……”
许砚秋正整理着脉枕,闻言动作未停,头也没抬,只淡淡道:“他家艰难,孙子又瘦弱,能帮便帮一点。”
“您回回都这么说!”陈碧抱着一摞包好的药过来。
声音抬高了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焦躁,“前儿个东街的张屠户来看刀伤,您收那点钱还不够买金疮药的本儿!昨儿个刘婶子家的小娃发热,您连诊金都没要!先生,咱们这医馆不是善堂,这店租、这药材进货,哪一样不要钱?再这么下去,咱们月底真要吃风屙烟了!”
他越说越急,脸颊都涨红了:“我知道您心善,可见天儿这么贴补,咱们自个儿的日子还过不过了?您瞧瞧您这衣裳,都洗得快发白了……”
许砚秋终于抬起眼。
他的目光依旧平静,像深潭的水,看得陈碧后面的话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药的价值,在治病救人,不在换多少钱两。”许砚秋的声音不高,却自有分量。
“他们若宽裕,自然不会短了诊金。既是不宽裕,先救了急、保了命,比什么都紧要。”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陈碧身上洗得发白的短袍,语气放缓了些:“日子总能过得去。药材我会再想办法。”
他静静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日光将他的侧影拉得有些孤单。
良久,他才极轻地开口,像是自语,又像是回答:
“见他……便如见我祖父当年悬壶济世之志。”
陈碧愣住,捣药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着先生清瘦的背影和那双总是过于平静的眼眸,在那里面清晰地看到了一种深藏的、沉甸甸的怀念与温柔。
许砚秋不再多言,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拂过案上微凉的紫檀脉枕——那是祖父传下来的旧物。
他重新铺开一张空白的药笺,等待着下一位需要他的病患。
堂内只剩下药材被细细研磨的声响,和那一缕萦绕不散、穿越了时光的苦艾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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