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堂内,日光透过支摘窗,在打磨光滑的青石板地上投下几方暖融融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经年不散的草药清苦气,闻之令人心绪稍定。
许砚秋刚送走一位咳嗽不止的老妪,正低头净手,便见一位身着劲装、神色精干的汉子提着几个扎捆整齐的礼盒踏进门来。
那人目光扫过略显清简的堂屋,最后落在许砚秋身上,抱拳一礼,声音洪亮却不失恭敬:“敢问可是许砚秋许大夫?”
“正是。”许砚秋直起身,用布巾擦干手,目光平静地看向来人及其手中的礼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此人衣着气度,绝非寻常乡民。
“在下周霆,奉我家少爷之命,特来感谢许大夫昨日在软红阁施以援手,救治伤者。”周霆将礼盒放在一旁的空案上,动作干脆利落,“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许大夫笑纳。”
许砚秋看向那些礼盒。
包装虽不张扬,但用料考究,上面隐约可见“参茸号”、“珍药堂”等字样,皆是城里最有名的药材铺标识。
这绝非他口中所谓的“薄礼”。
“举手之劳,医者本分,不必如此破费。”许砚秋婉拒,语气疏淡,“阁下请将礼物带回,代我谢过你家少爷好意即可。”
周霆却坚持道:“许大夫不必推辞。我家少爷再三叮嘱,务必请您收下。昨日若非您及时出手,恐怕要生出大乱子。这只是聊表谢意,绝无他意。”
他话说得恳切,姿态也放得低,但态度却十分坚决,不容推拒。
许砚秋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他行医多年,并非未受过谢礼,但如此架势、这般价值的“薄礼”,且来自一个他毫无印象的“少爷”,实在蹊跷。
脑中闪过昨夜软红阁的混乱,以及那个摔下楼梯的赵公子,心下虽有疑虑,但对方言辞恳切,一味推拒反倒显得不近人情。
沉默片刻,他终是淡淡颔首:“既如此,便代我多谢你家少爷美意。”
见许砚秋收下,周霆像是完成了任务,明显松了口气,再次抱拳:“一定带到。告辞。”说罢,利落转身离去,毫不拖泥带水。
许砚秋看着那堆在案几上显得格外突兀的贵重礼盒,目光沉静,看不出喜怒。
一直在药柜后竖着耳朵偷听的陈碧,此刻忍不住凑了过来,眼睛发亮地看着那些礼盒:“先生,这……这看起来都是好东西啊!参茸号的老山参,珍药堂的雪蛤膏……这得值多少银子啊!是哪位阔绰的少爷这么大方?”
许砚秋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指了指那些礼盒,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把这些都拿去,照老规矩处理了。”
陈碧脸上的兴奋瞬间僵住,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嘴角垮了下来:“又、又卖了?先生,这……这都是上好的补药,咱们自己留着也好啊,您总是熬夜看诊,正好能补补身子……或者、或者下次义诊时用也好啊……”
他的声音在许砚秋平静的注视下越来越小,最终讷讷地住了口。
他知道先生的规矩,也清楚先生决定的事,从无转圜余地。
只是看着这些平日难得一见的好东西,转眼就要变成冷冰冰的银钱,他实在心疼得紧。
“去吧。”许砚秋不再多言,转身走向诊案,重新铺开一张空白的药笺,仿佛那堆价值不菲的礼物从未出现过。
陈碧瘪着嘴,不敢再争辩,只得唉声叹气地、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些礼盒,一步三回头地往后院走去,准备稍后就去寻相熟的药贩子。
心里不住地嘀咕: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在这银钱上,也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这些好东西,明明可以……
许砚秋垂眸,目光落在洁白的纸面上,笔尖蘸饱了墨,却迟迟未落。
那位“少爷”……究竟是何人?真的只是为了昨日青楼之事?
他心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疑虑,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随即又很快归于平静。
无论如何,这些额外的馈赠,于他而言,皆是负担。
换了银钱,散与更需要的人,才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午后,软红阁褪去了夜间的笙歌曼舞,显得有几分冷清寥落。
白日里,只有几个龟公懒洋洋地打扫着厅堂,空气中残留的脂粉甜香混着酒气,变得有些沉闷。
江寒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灰布衣裳,悄无声息地自后墙翻入。
他额角的伤已被帽檐小心遮掩,那双惯常流转着明媚笑意的桃花眼此刻锐利如鹰隼,冷静地扫视着这座白日里沉睡着的销金窟。
南蛮据点……若真在此处,绝不可能毫无痕迹。
他避开零星的杂役,身形如猫,轻捷地穿梭在空荡的回廊与厅室之间。
行至一处僻静的绣楼附近,他眸光倏地一凝。
只见那昨日引得两位公子大打出手的花魁芳枝,并未如常人般歇息,反而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素净衣裙,鬼鬼祟祟地自侧门溜出,脚步匆匆地往后院杂役们通常出入的角门方向走去。
行为甚是可疑。
江寒立刻屏息凝神,悄无声息地缀了上去。
芳枝极为谨慎,不时回头张望,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加快脚步,穿过堆放杂物的小院,来到了角门外一条人迹罕至的窄巷。
巷子里,早已有一个做行脚贩子打扮、面色精悍的男人等在那里,身旁停着一辆堆满杂货的独轮车,看似寻常,但那男人眼神闪烁,透着一股不同于普通商贩的精明与警惕。
芳枝快步上前,并未多言,借着挑看胭脂的功夫,手法隐秘的迅速从袖中抽出一封密信,塞入那贩子手中。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贩子将信飞快地揣入怀里,点了点头,推起独轮车便欲离开。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若非江寒眼尖将他们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绝难相信这软红阁里千娇百媚的花魁,竟有如此鬼祟行径。
江寒藏在墙角阴影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头猛地一沉。
果然有鬼!
他几乎可以断定,那封信绝非寻常家书或是风月情事,极可能与南蛮或是军中内鬼有关!
眼看那行脚贩子就要推车走远,江寒眸光一厉,正欲跟上顺藤摸瓜。
“咕噜噜——”
偏偏此时,巷口另一头传来一阵车轮声,巡街的衙役敲着梆子慢悠悠地转过弯来!
那行脚贩子极其警觉,闻声脸色微变,立刻低下头,加快脚步,混入渐渐增多的人流之中,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芳枝也早已像受惊的兔子般,迅速缩回了角门内,消失不见。
江寒暗骂一声,只得眼睁睁看着那至关重要的线索从眼前溜走。
他强压下立刻追捕的冲动,深知此刻暴露自己,只会打草惊蛇。
他缓缓从阴影中走出,目光冰冷地扫过角门和贩子消失的方向,指节捏得微微发白。
软红阁,芳枝,行脚贩子,密信……
接下来,便是要布下网,等着这些藏在暗处的耗子,自己钻出来了。
日头西斜,将云山县的青石板路染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色。
许砚秋提着医箱,步履稍急地往县衙后宅走去。
县令夫人身边得脸的老嬷嬷亲自来请,说是家中小哥儿午后突发急热,啼哭不止,寻常镇痛的汤药灌下去也不见好,听闻许大夫医术好,特地来请。
虽不喜与官宦人家多有往来,但稚子无辜,许砚秋并未推辞。
正是傍晚时分,街上行人稍多,小贩叫卖,孩童嬉戏,略显嘈杂。
经过一处巷口时,一个约莫七八岁、穿着打补丁粗布衣裳的男娃猛地从巷子里冲出来,似乎是追着什么皮球之类的玩物,一头撞在许砚秋腿上!
“哎哟!”
那孩子撞得力道不小,自己先一屁股坐倒在地,愣了一下,随即瘪嘴要哭。
许砚秋也被撞得踉跄了一下,手中的医箱不慎脱手。
他稳住身形,见那孩子摔在地上,眼中噙泪,下意识便弯腰伸手去扶:“摔着何处了?莫哭。”
他的注意力全在检查那孩子是否受伤上——膝盖磕破了点皮,渗着血丝。
许砚秋正欲从医箱里取些伤药,那孩子却像是被吓到,或是怕被责骂,手忙脚乱地自己爬起来,小手胡乱地在许砚秋的药箱上一撑借力!
动作间,药箱侧袋被极快地触碰了一下,但那孩子已然站起,带着哭腔含混地道了句“对不起”,便像受惊的兔子般,头也不回地钻回巷子,跑得无影无踪。
许砚秋微微蹙眉,直起身。
街上人来人往,一个小孩子的无心冲撞,再寻常不过。
他并未多想,只当是那孩子慌乱中的无意之举。
低头看了看药箱,并无异样,只是侧袋的搭扣似乎因方才那一撑,微微松开了些许。
他顺手将搭扣按紧,提稳医箱,不再耽搁,继续往县衙方向走去。
全然不知,就在方才的碰撞与混乱中,一封被卷得极细、用油纸仔细封好的密信,已被那看似惊慌失措的男娃,悄无声息地塞进了他药箱侧袋的缝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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