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李承之遣平安传过口信,没几日便又得了准信儿,他已向圣上求得了护送那新任临江知府杨菁莪杨少卿赴任的差事。皆因临江出了反王这档子大祸,原先那位知府老爷的乌纱帽自是保不住了。眼下正逢多事之秋,虽有同知代掌府衙事务,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是以杨菁莪接了圣旨,三日后便要动身南下。卢氏这边自是与何七紧赶慢赶收拾停当,出发这日,天还黑黢黢的,娘儿俩便已赶到了城门外。待与李承之带着的一队人马汇合,便在这略带萧瑟的晨风里候着那位新知府大人的车驾。
好在杨知府瞧着也是个勤勉的官儿,众人并未等候太久,便见一溜车马逶迤出了城门。李承之身为护卫头领,自然要上前拜见。他回头朝卢氏与何七递了个眼色,便整了整衣甲,阔步迎向那打头的马车。卢氏见状,忙不迭地扯着何七,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见李承之过来,前头赶车的把式忙勒紧了缰绳。李承之上前一步,抱拳朗声道:“下官李承之,参见府尊,此番护送府尊赴任临江,下官定当尽心竭力,保府尊一路平安顺遂。”
话音落了,那车帘子才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挑起一角,里头传出一个温润却带着几分疏离的声音:“李千总勇武之名,本官早有耳闻。今日得千总护送,本官自是安心。只是……车上尚有女眷,不便下车相见,还望千总莫要见怪。”那声音顿了顿,似乎斟酌着词句,又道,“本官听闻,千总下月便要操办喜事?此番护送本官南下,往返临江,少说也需数月,岂不耽误了千总的终身大事?”
何七虽在后头站着,耳朵却支棱着,听得真切。这杨知府分明是在探李承之的底,疑心他为何揽这烫手山芋。临江如今算得上是龙潭虎穴,沾上反王的事,躲还来不及,谁肯上赶着去趟这浑水?
李承之只恭敬道:“府尊言重了,今日原该是下官拜见您。国事为重,临江有变,下官一人之事,不足挂齿。”
这话听着光鲜,却未免有些像打官腔。杨知府显然并未尽信,只淡淡道:“千总一心奉公,令人钦佩。”
李承之这才抬眼,声音沉了几分,却是坦言道:“下官不敢欺瞒大人,未过门的新妇,正是临江人士。此番向圣上请命,实有私心。此去临江,一则为新妇打探家中消息,二则,也是要将妻弟与岳母大人,平安护送回乡。” 说罢,他侧身一让。卢氏早已会意,赶紧拉着何七上前,对着那帘缝屈膝行礼。
那帘缝儿委实太窄,也不知车内人是否看清了何七模样,只听那声音再次响起,倒是添了几分真切:“原是如此,李千总果然是性情中人,重情重义。”二人又客套寒暄几句,便传令启程。卢氏与何七也回到了队伍末尾自家的马车上。眼见着车辚辚,马萧萧,离那京城的城楼子越来越远,终成了灰蒙蒙一片影子,卢氏忍不住掏出帕子,悄悄揩拭起眼角来。
“母亲……”车厢狭小,何七如何看不见?只得低低唤了一声。
卢氏慌忙抹了把脸,强笑道:“也不知你二姐……此刻如何了。”
何七默然。她心中何尝不牵挂何明镜?虽说有外祖母和四舅舅在京里看顾,何明镜并非孤苦无依。可这一别,山高水远,归期难料。原本卢氏盘算着下月风风光光送何明镜出阁,待她三朝回门后再启程回临江。如今家中突遭剧变,何明镜的终身大事,她们怕是连杯喜酒也喝不上了。
半晌,何七才低声道:“母亲千万要保重身子,临走前,二姐还拉着李千总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务必护您周全。五姐还在家里等着咱们呢。”
卢氏看着何七稚嫩的脸庞,初来京城时还带着的几分未褪去的稚气,如今却是难以找到了,仿佛就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她心中酸涩,点了点头,闭上眼,将未尽的眼泪生生逼了回去。
车厢里,卢氏默然无语,何七也提不起精神说话。不多时,她便觉眼皮沉重,竟自磕困地睡了过去。只是这觉也睡得不甚安稳,梦里头影影绰绰,一会儿晃过何明玉苍白焦灼的脸,一会儿又闪过世孙模糊不清的影子。那梦里头,仿佛瞧见世孙脸上挂着泪痕,何七心焦,想凑近些看个真切,脚下却像灌了铅,怎么也挪不动步。待到何七惊醒,已是队伍停下休整的时辰了。她使劲晃了晃脑袋,想将那梦魇驱散,这才昏昏沉沉地下了马车。双脚虽踏在实地上,人却还像踩在棉花堆里,飘飘忽忽,分不清是梦是真。
“何小兄弟,醒啦?可要用些干粮垫垫?”唤她的是李承之手下一个叫张勇的军汉,因性子稳当心细,被李承之特意拨来照看卢氏与何七的车驾。
“张大哥……”何七定了定神,才看清眼前人。见张勇递过一块硬面饼,她只觉胃里翻腾,忙摆手道:“多谢,这会儿实在没胃口。”她四下张望,不见卢氏身影,忙问:“我母亲呢?”
张勇答道:“夫人说坐久了腰酸,想走动走动,带着水囊去前头溪边打水了。小兄弟放心,有人跟着呢,那溪水就在不远。”
何七这才点点头,寻了个树墩子坐下,那阵头晕目眩才稍稍缓了些。张勇见她脸色青白,又劝道:“何小兄弟,多少还是吃一口罢?这一路还长着呢,一会儿赶路,马车里晃荡,怕是又不好吃得了。”
何七勉强挤出一丝笑,道:“张大哥你多吃些,今日你护着我们的车,实在辛苦,更该多吃些垫补。”
张勇却叹了口气,将那饼子揣回怀里,低声道:“嗐,我这会儿也吃不下。小兄弟你方才在车上睡着,是没瞧见……那任二公子押解反王回京的队伍,正巧与咱们打了个照面。那位二公子,真真是个狠角色啊。那反王……少了一条腿,被塞在个铁笼子里,老远就闻着一股子……一股子烂肉的腐臭味。我听几个凑得近的兄弟回来说,他那断腿的伤口处……都生了蛆虫了。听得我……唉,真真晦气,隔夜的饭都要吐出来了。”
张勇话音未落,却见何七脸色骤变,猛地捂住了嘴,弯下腰去,干呕不止。她腹中空空,只呕出些黄绿色的苦胆水来,溅了一地。张勇唬了一跳,慌忙递过水囊:“何小兄弟,对不住,对不住。是我这张嘴没个把门的,不该跟你说这些腌臜事!快漱漱口。”
何七接过水囊,含了口水缓缓漱了,又咽下小半口,才喘着气摆摆手:“无妨,我只是……”临川郡王她也曾远远见过几次,虽隔得远,但也能看出那身影通身贵气,喜好风雅,并无老态龙钟之感。一想到如今他因某逆,像残兽一般被关在笼中,何七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恶心。
她定了定神,强压下翻涌的思绪,哑声问道:“那临川……反王府上的其他人呢?可也在那队伍中吗?”‘
张勇点点头,道:“想来是的,队伍后头,乌泱泱跟着好些个戴着重枷镣铐的人犯,瞧着都是反王的子孙家眷。”
这么说,那世孙肯定在其中了,何七神色一黯,心底却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以世孙那般孤高自傲的性子,怕是宁可粉身碎骨,也绝不愿让她瞧见此刻披枷戴锁,形容狼狈的惨状罢?万幸……方才没撞见。
在路上颠簸了数日,何七总算缓过些精神来。可到临川郡王府已倒,自己回去便再无个正经进学的地方。虽说能暂投林子鹤先生门下念书,可整日价关在屋里头,无人切磋琢磨,岂不成了坐井观天,闭门造车?要知道,这科举一道,越往后头考,越讲究个通晓世事,明辨时务。那些个策问难题,光靠死啃书本,在书案上是学不出个真章来的。
可如今能去的便是外头的书院与官学了,只是这两样都不是好进的。官学就自不必说了,若要进府学,至少也是要是个正经秀才。至于书院,若是要去涴墨溪书院那样,在临江排得上号的书院,怕是秀才的名头也不够看,得要通过书院的入院考试才成,且束脩也是不菲的,如今连何佑都下了大牢,何家的光景肯定是比从前一落千丈。
左思右想,眼下也只有埋头苦读这一条路。是以何七这一路,是手不释卷。便是下车歇脚的工夫,也必定捧着本书,看得入神。只是这荒郊野岭,也寻不到个先生解惑。遇到那不通透的章句,她也只得在书页边角做个记号,心只盼着早日回到临江,寻到夫子跟前,再细细请教。
这日何七手上拿着本《春秋》在看,只是此书微言大义,晦涩难懂,一路读下来,竟标记了不少地方,看得她自个儿也忍不住唉声叹气。刚合上书卷,预备用些干粮,忽听得身后有人道:“难得,难得。这路上竟还有人肯读这断烂朝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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