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焕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阻止自己猎杀野兔的少年，指节捏得噼啪作响。
雩之浑然不觉：“那兔子已经养出灵智，你若杀了它，会折损功德的！”
他清秀的眉眼露出急切，手里一人高的木棍挥出残影，最顶端那片翠绿嫩叶随之剧烈摇摆。
肥硕健壮的野兔缩在顾焕脚边，嘴里含着嫩草，满脸蠢相，甚至不知死活地咬上他的衣袍。
顾焕太阳穴突突地跳，耐心告罄，提剑就劈。
“住手！”雩之大惊失色，不管不顾扑过去。
劲风袭来，树影摇曳，一道黑影飞快掠过。
顾焕眸光一凛，足尖轻点一跃而起，轻巧避开。
通体玄黑的豹子从林间窜出，将雩之护在身后。
那豹子足有半人高，体态矫健，肌肉线条流畅。它喉间发出浑厚的低吼，灿金色的眼眸充满警告意味地盯着顾焕。
“玄玉，退下。”雩之上前拍了拍黑豹的脖子。
黑豹不甘不愿地甩了甩尾巴，灿金色兽瞳透着冷意。
“玄玉你又吓人！”一只抱着琥珀松果的松鼠从豹耳后探出圆脑袋。
“什么妖物！”顾焕见野兽说话，冷峻的表情险些崩裂，充满戒备地看向雩之。
松鼠不满地朝顾焕龇牙：“什么妖物！我乃你阿烁大爷！是这山里的守护灵兽！”
顾焕将剑横在身前。
雩之趁他不备，赶忙用手里的棍子戳了戳趴在他脚边一动不动的兔子，用气声小声道：“还不快走。”
呆滞的兔子回神，这才连滚带爬地离开，连嘴里的草都忘记了咀嚼。
顾焕作势要追。
雩之拦住他。
顾焕：“让开。”
“不让！”雩之掷地有声，“万物有灵，岂是你能随意杀害的！”
“兔子不让杀，鹿也不让猎。”顾焕额头青筋暴起，颇有几分破罐破摔的绝望，“那你说说，这山里还有什么能吃的！？”
从昨日早上起，顾焕便只喝了几口山泉，每每遇到合适的猎物，都会被眼前这个少年阻拦。
雩之理直气壮：“野果也能充饥果腹啊。”
顾焕冷笑：“那酸掉牙的干瘪果子，你自己留着吃吧。”
雩之表情讪讪，自知理亏：“这、这又不是结果的时节，果子自然不能好吃……”
他抬眼见到顾焕充满讥诮的神色，心生不满：“我可是救了你，翻山越岭给你找草药找野果，你态度就不能对我好点吗？”
顾焕冷哼一声：“多管闲事。”
他蹙眉绕开挡在身前的黑豹，自顾自往林子深处走去。
雩之连忙追上去：“你去哪儿啊，现在不能乱跑，山里的魔气还未消除干净，你到处跑很容易被攻击的！”
顾焕神色阴郁，眉头紧锁，头也不回。
两天前，皇帝在召他议事时突然中毒，几乎是下一刻，六皇子顾烨便带人赶到。
事情太过巧合，顾焕很难不将这二者联系在一起，但他来不及细查真相。顾烨、周皇后与周家摆明了想快刀斩乱麻，要将他拉下太子之位，当夜便缉拿了支持顾焕的所有臣子，京城禁军也被京郊大营控制。
顾焕腹背受敌，只能先逃，途中遭遇截杀，坠下山崖。再醒来时，身旁只有一位救了他，且自称是山神的少年。
雩之还在身侧喋喋不休，顾焕心烦意乱，懒得搭理他。
山中寂静清幽，草木丛生，偶尔闻得鸟声，却不见其踪影。
顾焕在林子里走至天黑，也没能再找到合适的猎物。
更令人郁闷的是，他们在山里迷了路，转悠半日，又回到了雩之救回他的那个山洞。
雩之倒十分随遇而安：“既然走到了这里，那便休息一晚吧，无头苍蝇一样乱逛，是找不到出口的。”
“你不是说你是山神吗？在山里竟连方向都找不到？”顾烨嗤笑道，“如此无能的神，我倒是头一次见。”
“我拥有意识后化神也不过百年，修为还差了些……”雩之被他说得委屈，“我已经在很努力地修炼了。”
他小声嘟囔：“你这凡人，脾气怎的如此差劲。”
顾焕冷笑：“总比你这神棍强。”
雩之不服气地强调：“我都说了，我是山神！是这座山的神！才不是什么神棍骗子！”
他跟在顾焕身后嚷嚷：“阿烁都已经开口讲话，你怎么还不信我？”
顾焕不为所动：“妖物修炼出灵智，与你是不是山神有何关系。”
雩之被堵的哑口无言。
顾焕又说：“你若能将我带出去，我便信你。”
雩之犯难：“不是我不想带你出去，而是这山里被魔气环绕，我也暂时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顾焕：“神不都有所谓的法力？飞天遁地，怎样都好。”
雩之闷闷道：“半月前魔物侵袭山林，我为了对抗他们，耗光了所有灵力，到现在还没恢复。”
少年清秀漂亮的眉眼露出沮丧，像被雨淋湿了绒毛的小兽。他穿着青灰色的粗布短打，肤色却白皙细腻，墨发仅由一根木簪松松垮垮地挽成髻，掩盖不住身上灵动的气质。
顾焕盯着雩之看了会儿，薄唇轻启：“果然是骗子。”
雩之气的跳脚，“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
顾焕哼笑一声，撩起袍子坐到山洞最靠外的石头上，闭目养神。
雩之蹲在他身边，用手里的棍子戳他：“你这人真奇怪。”
顾焕撩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雩之道：“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脾气恶劣的凡人。”
顾焕：“你见过的凡人很多？”
“当然。”雩之坐到顾焕身旁，骄傲地扬起头，“山下有我的庙宇，年年都有凡人来祭拜我，他们都很和善。”
“祭拜你？”顾焕打量着身材单薄纤细的雩之，语气充满质疑，“你能为他们做什么？”
“我能做的可多了。”雩之洋洋得意道，“我掌管着山河林沼的五行之力，能庇佑山间生灵，守护山下百姓，为他们除灾去祸，延祥送福。最重要的是，只有神才能驱散人间的魔气，给人间带去清明。”
顾焕：“魔气？那是什么？”
“凡世间存在者，皆有灵性，上到九天之外的仙人，下到卑微入尘土的石头。这些事物消散轮回时，若存在怨念、执念等负面情绪，天长地久下，就会滞留积累变为魔气。魔气如果不能及时清除，一旦成了气候，便会凝聚成魔物，为祸人间。”雩之道，“而我作为山神最重要的职责，便是净化魔气，消除魔物。”
雩之见他若有所思的模样，警告道：“你最近别乱跑，好好跟在我身边。我之前也说了，这山里的魔气我还未消除干净，若遇上危险，我不一定能及时救下你。”
顾焕：“山里怎么会有魔气？”
雩之想了想，道：“山，乃水木精华凝聚所在，其蕴养出的灵气最为纯粹干净，是所有修炼者的洞天福地，尤其是山神镇守的地方。魔物也是需要灵气的，一有机会，它们就会大肆侵扰山林，吞噬灵气壮大自身，若被它们成功，这座山方圆百里之内将寸草不死，成为炼狱。”
说着他叹了口气：“可惜我实力不够，上回遇到魔物侵袭，虽然驱赶了他们，但没能彻底清除徘徊在附近的魔气。”
顾欢沉默不语。
雩之道：“不过也别担心，只要有我在，这些魔气就不能将你如何。待我过几日恢复灵力，就能将你安全送出去啦。”
尽管相处不过两日，但顾焕发现，雩之总是一副天真无忧，万事不愁的模样。
“你说的这些若全是实话，就不怕我出去后，将你的身份公布于世？”顾焕恶劣地挑起剑眉，“届时天下之人都将知道这里有一位神。”
雩之眨眨眼，不解问：“嗯？知道了又能如何？”
“他们会蜂拥而至，虔诚地拜你，向你诉说愿望，若你满足了他们，便有越来越多的人前往。但你即便是神，也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吧，一旦你无法满足这些人的**，他们就会埋怨你，迁怒你，用最恶毒的语言侮辱你，甚至砸了你的庙宇，烧毁你的山林。”顾焕笑得讥讽，“你不在意？不怕？”
人之贪婪，是山林蕴养出来的神所想象不到的丑陋黑暗。
雩之却笑道：“胡说，凡人哪儿有你说的这么坏。”
少年双眼明亮清澈，盛满人间最美的风景，看向顾焕时，眸中又带着些许俏皮与狡黠：“而且只要出了这座山，你关于我的所有记忆就会全部消失，没人会知道我的存在。”
风起林动，日光灿烂，少年的浅笑灵动而纯真。
顾焕沉默地盯着他片刻，自嘲一笑，敛了神色，不再搭理雩之。
酷暑时节，黑夜来的格外晚些。
顾焕没再寻找猎物的意思。
雩之见他老老实实，便没有过多再问，安静地在山洞角落捣鼓起一些枯藤。
顾焕好奇地问了一嘴，雩之告诉他是在做捕捉清除魔气的法阵材料。
顾焕起先颇感兴趣，却越看越觉得像是小孩儿随意编制的玩物，顿觉索然无味，靠着山壁继续闭目养神。
中途黑豹玄玉离开了一趟，回来时，他背上的松鼠肩扛一个布袋，从其中倒出不少青涩的果子。
雩之眼巴巴捧着果子到顾焕跟前。
顾焕见着便觉得牙酸，雩之又总在眼前晃悠，不免心生烦躁，将人用力挥到一边：“别在这碍眼。”
雩之毫无防备，被顾焕推得趔趄后退两步，勉强稳住身形，神色受伤地看向顾焕：“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心意被人践踏，雩之难过又无措。他微微抿着嘴，漂亮得跟琉璃珠子似的眸子微微泛着水光。
顾焕稍微敛了神色，语气仍然冷硬：“我不需要这些。”
“懒得管你！”雩之将果子胡乱塞进怀里，躲到玄玉身后生闷气。
松鼠阿烁张牙舞爪嚷嚷着要朝顾焕扑过去，被玄玉一爪子按在地上，胖球一样不断挣扎：“玄玉你做什么！别拦我！这凡人竟敢对雩之大人如此无礼！本大爷要好好教训他！”
玄玉地将下巴放在另一只爪子上，懒洋洋地甩着尾巴。
阿烁叽里咕噜放着狠话。
山洞里吵吵闹闹。
顾焕看着被黑豹挡住半个身子的雩之，眸色一变再变，最终什么也没说。
山中夜晚也不宁静，虫鸣四起，窸窣不断，却也让人心生安宁。
雩之为魔气奔波数日，早早地睡下。他蜷缩在玄玉身旁取暖，怀里抱着睡得四仰八叉的阿烁。
明月皎洁，照亮山路。
顾焕拿起剑起身，眼中不见丝毫睡意与疲惫。
时间紧迫，不知道顾烨和周家会不会做出弑君制造矫诏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他需要尽早离开。
假寐的玄玉不知何时睁眼，灿金色眼眸在黑暗中泛出幽光。
顾烨与他对视片刻，转身离开。
玄玉抖了抖耳朵，搂紧雩之与阿烁，重新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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