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零点,鬼门关开,宜破地狱。
引魂大公鸡伏在白色的尸单上,黑溜溜的眼睛盯着道公举行请神开路的仪式。
披麻戴孝的家属排队跟着道公走,拜东、南、西、北、中五方的门神,让亡者顺利走五方。
铛——
铛——
钵盂发出浑厚但混响极强的声音,仿佛在身体里回响,穿过心脏震荡灵魂。
末了,张默喜陪家人坐在旁边的胶凳,观摩十二个道士举行破地狱仪式。她的眼睛又红又肿,爷爷和奶奶时而悄悄地抹眼泪。
“诶?”张智远摸脑袋东张西望,问张默喜:“姐,你推我的头?”
张默喜面不改色:“没有。”
“啊?那是谁推?”
“可能你大爷生气你玩手机。”
张智远战战兢兢地瞄停灵的正堂。
小时候过年,姐姐带他用擦炮炸牛粪,不小心炸到邻居的庄稼。结果姐姐屁事都没,他却被大爷抽屁股,哭得惊天动地。
大爷的丧礼在他买下的老房子(凶宅)举办,除了家属和道士,亲朋戚友不敢进来上香,都在大门口的香炉上,只有他们一家子敢过夜守灵。
他梗着脖子反驳:“大公比包青天还明察秋毫,看出这些黑子故意诋毁,支持我帮你反击。”
“你一个人反击?”
他神秘一笑:“当然是买水军。”
她气笑:“你大学没毕业呢,哪来的钱买水军?而且,我不需要水军。”
弟弟气愤地压低声线:“网上黑你黑成什么样了!我一个人骂不过来,买一个专业的喷子喷他们的户口本!”
“有多专业?我瞅瞅。”
竟是“咸鱼”APP的页面,张默喜投去看智障的眼神——
100块接线上对骂服务,专业键盘侠,擅长骂哭操作菜鸡的小学生、与网络黑子对喷户口本、微信喷渣男和骂醒痴女等等。
张智远非常满意:“这个好评率很高,截图的对骂很爽,就它了。”
张默喜摁黑弟弟的手机。“那些黑子是几家公司雇来的,凭你们两个人对骂怎么能击退黑水?专心观礼。”
“不行,我气不过!你明明是‘天才唱作人’,他们凭什么诋毁你?”他瞧见姐姐抛来的眼刀,越说越小声。
他姐长着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偏偏她有才华有上进心,不靠脸吃饭,但事业运坎坷得令人揪心落泪。
“你是不是想梦见大公抽你的屁股?嗯?”
“啊……疼……疼……”委屈巴巴的张智远被姐姐揪耳朵。
噼噼啪|啪!
鞭炮的炸响吓姐弟俩一跳,他们乖乖地坐好观礼。
道公和十二个道士身穿红绿道袍,头戴束髻的假发,手持引馨,穿着人字拖,排成一队拜五方门神,轮流转圈。
张默喜盯着不停转圈的道士,眼花缭乱之际,看见队末多了一道红色身影。她吃惊地定睛一看,那红色身影闪入正堂旁边的过道。
大爷生前常年走南闯北,就算买下这所一进的四合院也不常住,过年回来就到爷爷家过夜和蹭饭吃。
她问大爷为什么买了房子不住。
他神秘兮兮地回答:“谁说房子一定是住人?”
话虽如此,他去年住进来,为老房子重新装修一番,修建现代卫生间和卧室,布了电线和插座。当老房子修好没多久,他突然病倒。
奶奶哽咽着给她打电话,喊她回来见大爷的最后一面。就在大爷合眼后,大爷的律师交给她一份遗嘱和遗书。
这座老房子是远近闻名的鬼屋,除了大爷,没有别人敢住。再看举行仪式的道士们没有察觉红色身影,她猜对方是小偷。
敢在大爷的丧礼上撒野?找死!
张默喜愤然站起来,抄起扫把走近正堂。
大公鸡始终安静,盖着遗体的尸单没有乱,她警惕地绕去旁边的过道。
朱红色的柱子屹立午夜之中,像凝固的深红血迹。柱子后面,探出的一角柔软的红色衣物。
像衣摆,也像……她莫名想象出长长的、宽大的广袖。
正当她偷偷地举起扫把走近,前方地面出现一道小小的影子。
“喵……”
她抬头。
花色野猫爬到围墙上面,绿色猫眼冷冷地盯着张默喜。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也不喜欢那猫,不希望它跑进屋。
“喵!”
它冲着张默喜跳过来。
张默喜挥舞扫把。
“不知好歹。”
冷冷的男声从柱子后面发出,她差点忘了小偷躲在柱子后面。
但见跳下来的野猫被看不见的屏障弹出围墙外面。
“喵嗷——”
野猫摔落围墙外面,发出凄惨的叫声。
“小偷别跑!”张默喜朝柱子后面挥扫把。
这时,她看见一张比顶流偶像还俊美妖艳的脸庞。
啪!
扫把砸空了,红衣男人闪现到扫把旁边,不耐烦地打量震惊的张默喜。
长袍如血,立领长衫如冬雪,黑色长发束在胸前,散发清新的木香;比起小偷,他更像子时出没的鬼魅。
张默喜只有一个想法:他不热吗?
火炉般的八月天穿这么多?她穿着短袖忙活一天已大汗淋漓。
他不是小偷是神经病吧?
男子察觉她用眼神骂自己,狭长的狐媚眼流转寒芒。
“你进我家做什么?”她再次举起扫把,一瞥他又长又尖的红色指甲。
真娘炮,比她做的美甲还长。
男子的脸色骤冷:“与其费神骂之,不如驱疾于首解困。”
果然是神经病。
她皱眉:“大清亡了,能不能说人话?”
男子不吭声,抬手一指围墙。
什么时候起,地面多了一排黑影。
七到八只野猫俯下前肢,一双双绿色或黄色的猫眼犹如阴间的鬼火,上阳世勾魂夺魄。它们有的龇牙咧嘴,有的目露凶光,蓄势待发。
“为什么有这么多野猫?”
“猫者引煞,邪也。”
“你吃古籍大的?”
“……”
“姐?”
弟弟的声音从后一响起,围墙上面的所有野猫同时跳下来。
“帮忙赶猫!”
张默喜踹飞一只跳下来的黑色野猫。
张智远看见这么多猫入侵,手忙脚乱地冲过来,用手里的孝棍恐吓它们。“姐,千万别让它们进灵堂,不然我们会被大爷追着跑!”
小时候被大爷追着揍,现在他不想被大爷追着咬啊!
张默喜当机立断:“你去找堂哥他们来帮忙,我拦着它们!”
张智远掉头就跑。
她转头想找神经病帮忙赶猫,哪知身旁空无一人,对方不见踪影。
很快,弟弟带来堂哥堂姐帮忙赶猫,忙得焦头烂额。
农村的不论是野猫还是家猫,经常与蛇鼠搏斗,都强悍得很,它们亮出爪子抓人,尖利的牙齿差点咬着他们。
最后,他们赶野猫进长长的蛇皮袋,由张智远和爸爸扛去垃圾场扔掉。
张默喜找遍过道和空荡荡的厨房,始终找不到那个神经病。
慢着。
她后知后觉想起,忘了检查他有没有影子。
自十八岁那年,她目睹不堪重负的高中同学跳楼,眼睛便看见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有浑身是血的柯基,有厕所里湿漉漉的女人,有脑壳开花的男人等等。
她一开始很害怕,躲在被窝,打给当云游道人的大爷倾诉。
其实全家都知道大爷干阴阳的行当,但是只有奶奶、妈妈、她、弟弟和堂哥堂姐相信。每逢过年回家,爷爷都会骂大爷游手好闲,封建迷信。
大爷咂咂嘴干饭,一副笑他人看不穿的高深模样,气得爷爷暴跳如雷,警告孙子孙女们别学大爷不务正业。
大爷依然咂咂嘴干饭。
要不是过年,爷爷肯定缠着大爷对喷三百回合。
孙辈之中,她和大爷的感情最好,大爷告诉她回避之法——当看不见。
她嗔怪大爷有心情开玩笑。
“大喜啊,大公以前经常和你说,你有青龙伏形命格记得不?在古代能当公主呢!但是你这条青龙有先天的缺憾还没成形,顶多是一条蛟,所以阴气很重啊。”
她云里云雾,只听懂“阴气很重”。“所以能看见那些东西?”
“你从小就能看见,大公帮你封印了十八年,如今你的封印打开了是天意,所以顺应天命,当看不见它们。”
“难道一辈子都要这样吗?”
“大家都认为天地不仁,实则上天是最仁慈的,会给每一个人留下一线生机。大喜,你的转机还没到,那时你遵循本心去选择吧,会出现贵人帮你,到时蛟龙变青龙,事业扶摇直上。”
那年,大爷邮寄一道平安符到学校,要她随身携带。
有大爷的平安符保护,她渐渐地不那么害怕了,能无视录音室里的男鬼,镇定地录完一首歌。
平安符一直藏在她的手机壳,手机正挂在她的脖子上。
她能见鬼,今晚却见不到大爷的魂……她从没如此渴望见鬼。
破地狱仪式已到尾声,执桃木剑的道士对着空气舞剑,接连踹翻五个盛着香烛的胶凳。
破地狱,将亡魂从地狱救出,送他们到往生之路。
他们担心那些野猫又来,浩浩荡荡的一家人守着灵堂,男人们盘腿坐在灵堂的门口,张默喜等人守在遗体的两侧,保长明灯不灭。
犯困的长辈低头打盹,年轻的睡不着,窃窃私语聊天。
银色的半月下,红衣男人托着腮坐在铺满瓦片的屋顶,黑眸沉沉,百无聊赖,尖长的红指甲反射哑光。
很幸运,后半夜再没有野猫侵扰,连蚊子的叫声也没有。
天刚亮,村里的婶母们来帮忙做早餐和叠金银,吊唁的亲朋戚友陆续到来。他们不敢踏进老房子的大门,在屋外面的棚下忙活,炊烟袅袅。
早上的两场法事持续到八点多,灵车到达老房子的大门前。
“死烫猪你再说一遍,进不进去?”爷爷骂得脖子粗红。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讳莫如深:“我、我们真不敢进,这房子谁不知道……你们亲属抬出来吧!”
道公帮忙劝说:“老五,你让阿大他们快点抬吧,别误了时辰。”
爷爷怒目而视,脱下人字拖想拍人。
他恼的不是殡仪馆的服务不到位,而是这些亲戚没一个敢进门给大哥上香!
里面还有大哥帮过算命的、看风水的、喊魂的乡里,狗逼的人生如灯灭,死了什么都不是!
“阿公,别让大公等了。”张默喜拉走爷爷,给爸妈他们打眼色。
他们心领神会,赶紧抬着担架进屋。大爷没有妻儿,抬遗体的只能是张默喜的父辈。
直系亲属跟随在灵车后面哭着送葬,爷爷哭得最凶:“早跟你说别去当神棍,现在你连送终的妻儿都没……”
要火化了,大爷彻底走了,剩下一道平安符保护张默喜,她泪流满面。
“大喜,你真的要留下住三个月吗?”在殡仪馆等待办手续期间,妈妈拉张默喜到一旁说悄悄话。
她不假思索:“嗯,这是大公的遗愿,明天我要去办房产继承手续。”
“可是那房子……听说不干净。”妈妈声若蚊蝇,怕被殡仪馆里的什么东西听见,招惹回家。
张默喜笑了笑:“妈你放心,大公不会害我的。”
大爷在遗书提及,她转运的时机到了。
在本地,外公和爷爷都喊做“阿公”。
“死烫猪”是本地骂人的方言哈,音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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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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