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陶天然,
你什么时候带我回你家呀?
至少我想,去看一看你长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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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咆哮着冲上天空时,陶天然瞥程巷一眼。
“干嘛?”程巷当时没什么功夫搭理陶天然。
作为一个邶城长大的胡同串子,因为她妈马主任觉得邶城就是全宇宙的中心,所以她自小到大坐飞机的次数屈指可数。
飞机冲上平流层失重的一瞬,她总是双手紧紧握住座椅扶手,浑身紧绷往前冲的姿态,宛若一只即将发射的鹌鹑。
她这副蠢样陶天然有幸见过一次。
两人唯一的一次共同出行,去昆城。网上总格外文艺宣传什么“去有风的地方”,事实摇摆的风力让程巷怀疑一条小命要交代在这。
飞机降落时陶天然又见次发射的鹌鹑。
程巷哆哆嗦嗦问:“要是我俩今天交代在这,你有没有什么遗憾?”
陶天然:“你有吗?”
“我有哇!”程巷哆嗦起来就愈发絮叨:“我还没给马主任买鲜花饼呢!程副主任的鸡纵菌酱我挑了两个牌子还没去试吃。还有陶天然,你知不知道毛豆腐是什么?就是长毛的豆腐,秦子荞问我能不能给她邮点回邶城,我说那玩意儿应该不能邮吧……”
靠机舱那侧的陶天然,静默望向舷窗之外。
程巷舌头打个小结:“你不会什么遗憾都没有吧?”说着哈的一声:“你这么爱我啊?跟我在一起就够了啊?”
陶天然扭头睨她一眼。
“哈哈。”程巷的帆布鞋尖怼怼前排椅脚:“开玩笑的。”
陶天然扭回头去的时候,程巷低头,指尖轻抠着略带锈痕的安全锁。
为什么呢?
就连开玩笑的时候,都不能很有底气的说出“你这么爱我”这句话。
舷窗外正是日暮的蓝调时分,看不见陶天然脸上的神情,只看见蓝橘交接的暮色如分层的酒,将人泡在一种类似寂寥的情绪里。
程巷伸着一根指头戳戳陶天然。
陶天然回头时神色仍是无波无澜,只是蓝橘调的天色将她裹在里面。
“喂陶天然。”程巷笑道:“你什么时候带我回你家呀?”
陶天然淡淡道:“走路去港岛么?”
“哈?”
“你怕乘飞机怕成这样。”
“如果是跟你回家的话,坐飞机也没关系的呀。”程巷挽住陶天然的手臂,头枕在她直角肩头,望着前方头枕垂下来的枕巾印着“最美是团圆”的酒品广告。
“至少我想,去看看你从小长大的地方。”程巷声音很轻,湮进飞机降落的嗡鸣声里。
程巷当下心里奇怪:她为什么要说「至少」呢?
直到现下她才明白,那一声“至少”,是她潜意识里早已认定,她根本不会有去看一看陶天然家乡的机会。
几载光阴过去,当她和陶天然并肩坐于机舱,远眺见港岛星罗棋布的灯,她的灵魂却已贮存在另一个人体内。
人人赞颂港岛宛若一颗明珠,见了果然,它那样小又那样璀璨,闪烁得不遗余力。
小到让人几乎疑心,这里怎么能生出一个陶天然,会吸引住另外的一个女孩子,拼了命的去爱她。
程巷揉揉鼻子,过往程巷的一些小动作,被她杂糅进余予笙的体内。
以至于空姐来提供最后一轮酒水服务时,见这长相娇妩到过分的女人,却做出一个抬手揉鼻近乎憨傻的动作,望着舷窗外的一对猫眼显出怔忪。
“女士。”空姐细语问询:“还需要一杯红酒么?”
“要,谢谢。”程巷回神,点头。
接过红酒时她勾唇道谢,笑容里已载上自嘲意味。
空姐继续问询陶天然:“这位女士,您呢?”
“不用,谢谢。”陶天然望着舷窗外。
她始终侧着脸,程巷瞧不见她脸上神情。
“陶老师在看什么?”程巷轻旋腕子摆荡酒液醒酒。
“没什么。”陶天然音色很冷,仍没回头。
程巷吞下半杯红酒去,阖眸靠住椅背。
也好吧。
这一刻看不清陶天然脸上的神情也好,至少她可以骗自己,也许陶天然有那么半秒想起,曾经有一个年轻傻傻的女孩子,虔诚许愿要来看一看她的家乡。
******
陶天然是港岛人。
这一点在她刚转学到邶城附七中的时候,就闹得人尽皆知。
那时人口流动远不如现在频繁,程巷所在的附七中不是什么特好学校,没有洋气的国际交换生,所有学生都是附近胡同的子弟,最远混血就是草帽胡同混猫儿胡同。
港岛天生就带一层神秘想象。
男生们都在议论:“别看明星个顶个的出挑,其实港岛本地人长得没那么好看,懂吧?很普的。”
那几天程巷没什么功夫关注这事。
因为她正跟马主任闹别扭。
她跟马主任说:“我要考艺考去画漫画。”
马主任说:“我先用鸡毛掸子在你身上画几道怎么样?”
哎,真是,指数函数 y= a^x 什么的学得人烦都烦死。程巷很硬气的说:“你不让我考艺考我就绝食。”
“绝呗。”马主任丝毫不为所动:“我今晚就炸韭菜盒子。”
马主任真歹毒啊!周末那两天,炸韭菜盒子炸胡萝卜丸子轮番轰炸,程巷浑身都染了油腻腻的香,变成一颗行走的丸子。
马主任斜着眼问她:“真不吃?”
“不吃!”程巷心想这时一妥协,之前不就白饿了么。
但到周日夜里,她已撑不住了,紧急给秦子荞发微信:【江湖救急。】
秦子荞很是上道:【明白!我妈包的茴香包子给你带俩。】
秦子荞的妈包茴香包子是一绝,透着油。
程巷早自习前拿到俩热气腾腾的包子,几乎感激涕零,囫囵吞下。
直到当天体育课前,她胃里开始觉得不对。
程巷拉住秦子荞:“你没觉得这包子有什么不对?”
“没啊。哦对了,”秦子荞面无表情:“昨晚上冰箱坏了,餐桌上放了一夜,没事吧?”
程巷:……
邶城九月三十来度的天呢!你说有事没事!
体育课她连续跑了几趟洗手间,最后一次气若游丝飘回操场时,萧霄一拽她:“新转校生到了!走走走看看去。”
程巷没心情:“有什么好看的。”
萧霄挽着她手臂:“那些说港女很普的男生个个目瞪口呆,其中一个打完篮球吃烤肠的,一见她把舌头咬了,呸了一口血出来。让人吐血的美貌你说牛不牛?”
“哈哈哈。”程巷:“谁啊这么寸。”
“龚闯。”
龚闯是她们班体委,家境不错,平时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
程巷乐了,顺手一拽秦子荞:“看看去看看去。”
新转来的女生站在教学楼外,据说是在等教导主任。
身边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邶城胡同里长大的小孩儿自带看热闹技能点,没在客气的。
萧宵挽着程巷往里挤:“让一让嘿让一让。”
人群一挤,程巷蓦地头晕:“等、等等……”
她目前讲话气若游丝,娇弱样儿若马主任见了都不会想认她这个女儿。一片喧嚷中,萧霄没听到她这一句,拽着她继续往里挤。
程巷感到越来越不对劲,额间虚汗一层层往外冒,双腿打软。
终于,当人群团团围住的女生冒出头来,程巷软绵绵瘫倒在了地上。
“别挤啦别挤啦!”旁边一个女生比萧霄有良心,第一时间发现了程巷的昏厥:“这儿有个人被陶天然美晕啦!”
程巷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听见一阵脚步清音向她迈来。
她努力睁了睁眼,却没能将那张脸纳入眼眶。
真的很想知道——
怎样的一张脸,可以配得起“天然”这种名字?
好傲噢。
******
程巷翌日去上学,走廊里,龚闯看她的眼神十分不屑。
秦子荞一见她:“噗。”
程巷翻个白眼:“笑屁啊。”
秦子荞索性噗哈哈的笑开来:“不怪龚闯看你不爽,你把他风头全抢了。”
一夜之间,全年级都知道了那个“被陶天然美晕了的女生”。
程巷由年级里的小透明,一夜闻名天下知。
程巷为自己鸣不平:“我根本都没看清她长什么样儿!她不是转到咱们班吗,怎么没来?”
“哦,办手续去了。”
语文课最适宜走神,程巷侧手托腮,望着窗外啁啾的鸟。
课文里絮絮说着今人已不能理解的古人心思,程巷指间转着笔,脑子里想着马主任跟她说的:“咱家祖祖辈辈有艺术家吗?你混艺术圈要有人脉的知不知道?你未来画漫画,能养活你自己吗?养不活要给社会添负担的知不知道?”
“影响脱贫攻坚的战役!影响现代化社会的进程!影响伟大民族的复兴!”马主任语调愈拔愈高。
不愧是居委会主任,特会上高度,听得程巷一愣一愣。
语文老师粉笔笃笃磕在黑板上,在初秋午后是令人头脑混沌的白噪音。直到粉笔声一顿,窗外有脚步声响。
由于程巷往窗外偏着头,所以她是唯一瞧见那个子高挑的女生、随班主任走来的一个。
女生正往教室里看,淡漠黑瞳对上她的一双眼,又无波澜的抽回去。
程巷微微张嘴。
当时全班正在诵读课文,直至语文老师拍掌叫停前,诵出的句子正好是:“想见广寒宫殿,正云梳风掠。”
班主任领女生步上讲台:“自我介绍一下。”
女生黑瞳垂沉扫过教室,转身在黑板提笔写自己的名字:【陶,天,然】。
丢开粉笔头,竟是很清正的普通话:“陶天然。”
没有一个多余的字。
班主任扫视教室一圈,点点程巷旁边那张空桌:“你先坐那里吧。”
程巷一怔:“老班,我同桌只是请假,不是退学。”
全班哄笑起来。
班主任佯瞪她一眼:“先将就新同学,等你同桌回来再安排。”
陶天然背着书包走到程巷身边。
瞥一眼,这位手脚细长的同桌绷直了肩,坐得像只鹌鹑。
“不喜欢我?”陶天然问。
程巷呆坐两秒,才意识到陶天然是跟她讲话,夸张指着自己鼻尖:“你说我啊?”
是该解释两句什么的,可程巷一时失语。
陶天然已垂着睫毛将书包丢至课桌,拖着课桌向后。
直接坐到了程巷身后。
程巷瞠目结舌,转回身看向她的时候还没找回自己舌头。
“不用放在心上。”倒是陶天然主动开口,眼皮耷得有些敷衍,淡音:“反正不喜欢我的人多了。”
哇,好酷。
程巷被她酷到了。
心里忽然想:这样的一个人,如果有什么想去做的事,一定不会管周围的人说些什么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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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港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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