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急不徐地穿梭在土黄色的巷陌之间,这些巷子的墙壁上镶嵌着形如洋葱及半圆形的彩色玻璃窗,色彩斑斓且颇具异域风情。他转过一个街角,登上了一座古老的小楼,楼上悬挂着历经沧桑的“千年茶馆”的招牌。他踏上二楼,在饰有玫瑰花图案窗帘的阳台旁安然落座。
耳边响起了乐师用热瓦普弹奏的达斯坦说唱,节奏明快而动人。他轻啜着白瓷杯里的茶水,玫瑰花的加入使砖茶的茶汤不再太过涩口,而是一种淡淡的甜香。桌上的一小盘果干与坚果,正好给他聪慧的大脑补充能量,他边品尝边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行人。有的行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有的则戴着浅花色的无檐小帽,他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这是位于祖国广袤的大西北南疆、昆仑山脚下的一座古老小城,距离羊城5000公里。
少年回想起,6月30日那天到了白云机场,他与张老头在那间VIP候机室一直等到夜幕降临才乘上飞机。自暗夜起飞,飞了七八个小时,又在暗夜中降落。
在飞机上,或许是气压的变化,或许是引擎持续的轰鸣,创伤未愈的眼球又开始肿胀、剧痛不已,在一次剧烈的颠簸后,忍耐了许久的他不由得呻吟出来。那老头一直用蒲扇般的大手安抚着自己。
飞机到达后,貌似原有别的安排,老头却要求先驱车把自己送到医院。一路上,导航拼命提示超速是真的,那老头的焦急也是真的。
当他无望地认为,以这种小地方、这种医疗条件,自己左眼再也保不住时,车在当地的天蒙蒙亮时开进一个外观土气的院子、里面却是设备一流、齐全的现代化医院,耳边听着医生护士不亚于一线城市大医院的严谨、专业的对话和操作,黎明到来时刻,在那老头的安抚下,他终于沉沉睡去。
几天后是自己的生日。从前有人知晓却无人记挂的,真正的出生日。当那老头带着之前对自己态度冷淡、今天却硬挤出笑容的吴凡,以及近日已熟识的医护人员,一同为自己送来生日蛋糕和礼物时,他稍稍改变了自己过去对这位老人的看法。
他觉得自己与张老头相处就如同与狼共舞。
不过反正自己也是只白眼狼嘛,正好物以类聚。
过了好几天伤势稳定些了,吴凡带他离开那座外观不起眼的医院来到他们的基地,他们让他下了车、让他熟悉一下周围环境,其中要步行一小段路经过一所小学。
一路上,无论是家长还是孩子对着吴凡总有一点怒目而视的意味。
“你是踩过他们尾巴了,还是欠了他们钱?”同感到周围的视线,而少年的嘴巴有点儿犯贱。
吴凡已把他当成自己人,小声地在他耳边说:“我们这样的面孔相对来说,这些年在这里不太受欢迎,你懂的。”
他冷笑着,为吴凡这样的人也需要夹着尾巴做人而幸灾乐祸。
第二天,当吴凡在街角找到了他时,他正和其他高年级小学生蹲在地上赌公仔画片。他已经握了一把画片,还试图赢走另一个男生手里最后的五张。
当他准备离开时,其他孩子大喊:“明天再过来这儿,我们和你玩!”
他笑着回头答应,心里却想:看本少爷心情!
吴凡略有点诧异他这么快能和当地小孩打成一片,看了看他稍作思考,说:“你这异域面孔,在这里倒像回到了家似的。”
他晃着满手赢来的公仔画片轻笑一下,转过巷子又随手扔到垃圾桶里。刚才只身来到、随口撒谎说之前被初中的大哥哥欺凌受伤、宝贝们都被大哥哥们抢走了,很快就博得同情、获赠了几张画片,凭着它们他赢得了更多。
对呀,除了皮肤白一点,他与他们五官脸型结构相似得很,他相信这里干燥的风还有强烈的紫外线,很快就可以把自己变得和他们一模一样。
但他们还是与他不同,他们满心真诚,而他满口胡言。
对于他这样的天才来说,前几日在此地住院的时候,他已经把维语学得七七八八了,刚才在跟孩子们玩耍的过程中,他不但在玩游戏,也在熟悉小孩的表达方式,本能让他学习掌握如何装得人畜无害、可怜兮兮。
他的工作不多。闲时,他逛着小城。
白天,大人们忙于工作,孩子们则去上学。他观察到,老太太们戴着装饰有闪闪发光的珠子的帽子,身上也熠熠生辉,穿金戴玉地出门,或许只是为了买些菜或扔个垃圾。他暗想,在羊城,这样装扮的老太太们,不是去品茶就是去跳舞。
他还看到,一群穿着朴素的老大爷们,身着深色西装,头戴白色小帽,聚集在稍显昏暗的茶馆一楼里,一壶茶、一个馕、三个茶叶蛋,他们就能悠闲地打发掉一整个漫长的午前。他们一边观看维语版的《三国演义》,一边与三五知己闲聊家常。这与羊城的每天茶桌上“一盅两件”的老人们颇为相似。
他在心中不断比较这两个地方,越比较越喜欢,对这两片土地都充满了眷恋。这让他感到意外,因为他本以为自己会狠心遗忘另一个让他千疮百孔的地方,但事实上并没有。
他见两位肥胖的老太太同时挤在一个小花坛里挖着什么,好奇地蹲在那里看了一会。
老太太发现了他,友善地笑了,给他介绍着她们正在种香菜,又怕他听不懂,还热情地把种子包装也展示给他看。他提出想和她们一起劳作,老太太们比划地问他,为什么不跟别的孩子们去玩?
他指着受伤的眼睛、用越发熟练的维语、越发熟练地撒着谎说,这只眼睛看不见、被朋友们嫌弃。
老太太们闻言愤怒不平,一边播种一边安慰他,快速干完手头的活又把他带到家里,煮了热乎乎的药茶招待他——那植物他没听过,只知道老太太们平时都轻易舍不得喝,就因为“对你的伤有好处”,又怜惜他瘦弱、把刚煮好的抓饭里最大最嫩的那块羊肉分给了他,仿佛要把心都掏给这个刚刚认识的少年。
早已习得口不对心的少年,虽然表达了热情的谢意,内心却冰冷坚硬。再来看望她们?看本少爷心情。
他独自漫步在小城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小巷中,数着古老的土黄色墙壁上岁月的痕迹。
突然,远处巷子里传来了一阵阵欢快的音乐声,转过一个弯,他眼前一亮,只见一个宽敞的院落里,人群簇拥,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原来,这里正在举行一场婚礼,欢快的音乐、热烈的舞蹈,还有人们脸上洋溢的幸福笑容,让他忍不住驻足观看。
新郎新娘被众人簇拥在中央,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旁边的人们围成一圈,肩并肩手搭手,又或是互相叉腰绕着圈,跳着欢快的舞蹈。他被这欢乐的氛围所感染,虽然他对维吾尔族的舞蹈并不熟悉,身体也由于不擅长运动而显得笨拙僵硬,他模仿着其他人的动作,左脚右脚交替跳跃,双手随着音乐摆动。
跟着跳了一会,惊觉自己开始被人们的热情触动,又马上转身离开。
他刻意穿行于别人的热闹里,却无意与任何人发生亲密关系。
他刻意让自己游离于这座温暖而真诚的小城,许了很多诺言又借故忘掉,无意较真。
除了他每天要做的“工作”。
因为他每天要做的“工作”。
当时3月份他就好奇,作为退休前如此大的两个官儿,怎么会专门跑到羊城见自己?何老怪来羊城是为了引见自己给科研院的人还说得过去;这个张老头,就算他在职,降他四五个级别也不需要亲自来督导这些下属吧。
张老头在技术方面的造诣,绝非寻常老头所能及——自己爷爷看都看不懂、也漠不关心;而何老头,虽然因为之前在教科文领域的工作,对新技术有一定的接受度,但他的兴趣和理解也仅限于技术如何应用在实际生活和工作中。
然而,张老头给少年的印象则截然不同。他不仅熟悉技术,更对技术本身有着深刻的理解和独到的见解。每当谈论起技术,张老头的眼中都会闪过一丝深沉,仿佛他能洞察技术的每一个细节和背后的原理。
直到少年跟随张老头来到了这个地方,他才真正了解到这位老者的非凡之处。
初见张老头,他那熊一般的体格和虎一般的气质确实令人望而生畏,仿佛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但相处之后,少年发现这只是张老头的外在表象。他拥有狼王般的非凡品质:智慧深邃,统帅力出众,精通技术应用,并深刻领悟了新时代战争的核心本质。
少年在这里为狼王般的老人训练了他手下更多凶猛的狼,不知那狼王般的老头如何统领手下,但这些大人整天受到他这凉薄小孩的冷嘲热讽,却始终沉默不语。然而,对于他所教授的内容,无人敢不学会。
吴凡首次将这名网络代号为SL的少年介绍给组织内的成员时,无论是在场的所有人,还是分布在各地的其他成员,都对这位在黑客榜上赫赫有名的少年投以惊异的目光。他们早已听闻其威名,但真正见到本人时,仍旧为他的年幼而感到意外。
更让他们忌惮的是这少年所展现出的精湛技术和强大能力。
在黑客的群体中,关于他的传说如春风中的野草般疯传:有人说他是天生的编程鬼才,掌握着顶级的编码能力,能够轻易破解采用高级加密标准和最先进的公钥密码体制等复杂加密算法;有人说他曾在数分钟内单手改写了一个国家级别的深度包检测防火墙,利用精湛的渗透测试技巧,绕过重重安全防护把代号刻在核心地带上,令整个网络安全界为之震惊;还有人传言,他甚至能够通过利用物联网设备的漏洞,实施先进的网络攻击,在整个城市的通讯网络和基础设施上来句“天气真好”。
而少年本人却对其没有太大感觉。对于他来说,在网络世界里闯荡不过是像孩童们在小公园里冒险;捣乱地把数据搬来搬去,只是像玩泥沙一样把东西倒腾来倒腾去;改写防火墙,就像是孩童喜欢到处胡乱涂写“XXX到此一游”;破解复杂的加密算法对他来说就像是在捉迷藏游戏中找到一个绝佳的藏身之处一样,令他兴奋。
他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多么特别,在他的眼中,网络世界就是一个充满奇幻和趣味的冒险乐园,而他就是那个在这个乐园中自由穿梭的冒险家。
记得他第一次黑进网络,是我国的户籍数据存储服务器。
在那个孤寂的山中大宅,他的姐姐告诉他,“只要是住在一起的,就是一家人啊!”但家里的其他人并不是这样觉得。
姐姐想了想又告诉他,“只要是在同一个户口里的,就是一家人啊!”他眨巴着大眼睛问姐姐什么是户口,姐姐在电脑上打开了一个网页,指着说:“看,上面没有你。”
他眨巴着大眼睛,就看清了网站的脉络,莫明地在姐姐惊诧的眼神中开启了服务器的后门,又把自己的名字,“唐晔”,一笔一划地打上去,虔诚得犹如在祈愿贴上写名字,仿佛这样做就能让他真正融入这个家庭,成为它的宝贵一员。
而在这里的人们,号称是红客组织,但却做着与黑客无异的行为。
在外界眼中,红客是网络安全的守护者,运用自己的专业知识,致力于发现网络系统中的漏洞,并及时提出改善和修复的建议,以确保网络环境的安全稳定。
少年在检查他们的“作业”时,略为惊讶地发现,他们虽然以红客身份为掩护,但实际上却利用高超的技术手段,突破了许多重要机构的严密防线。他们在服务器里有组织地、悄无声息地篡改和盗取信息,中断服务,甚至干扰服务器向终端发送正确指令。
少年突然注意到一段特殊的数据流。这段数据流与其他的信息流的区别并不明显,但它包含着一系列复杂的指令,显然是针对某个特定的目标。他仔细看完后震惊地发现,这些指令竟然是用来干扰一台智能汽车的正常运作的。
他翻看着一行行代码,留心了一下命令指向的时间和地点,坐标是京城西城区,今年5月初。
在彼时,进口智能汽车刚进入本国市场不足半年,观望者众,一开始除了一些毫不在意金钱又标新立异的富二代、就只有相关业界的从业人员会选择购买。
5月7日,这台新兴智能汽车使用自动驾驶模式时,与一辆大型牵挂型卡车发生碰撞,导致车主死亡。这是全国第一例自动驾驶事故致死案例,引起了广泛关注。
但为了尊重逝者**,除了调查人员,外界几乎无人知道逝者的名字和真实身份。而这其实竟与另一则讣告有着紧密联系:“科研院某研究所负责人何粤同志因事故去世”。
他查了一下新闻、国内相关调查机构的报告,甚至悄悄进入了生产企业的内部网络搜索过了,两个月过去了,还没有对此事有定论。
他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可能截获了一个关键线索。
这段数据流是如此隐蔽,以至于如果不是技艺高超如他、对代码的解读能力犹如破解儿童游戏般轻松,这一秘密恐怕会永远石沉大海。
是张恩国的人,操控了何粤的智能汽车,从而导致了何粤的死亡?
在这个错综复杂的世界里,利益冲突无疑是最大的驱动力。
何粤一个看似平凡的研究员,在他人眼中或许无足轻重,但他手头的工作却是国家最前沿的人工智能研究项目。谁能想到,这个戴着粗黑框眼镜、才四十多岁就头发花白的、外表并不如何家其他人这么出众的土气中年大叔,竟肩负着如此重任。
想当年,本国在这个领域本应处于领先地位,可惜随着先驱者唐晚星的离世,这一优势地位逐渐丧失。何粤努力守住了这一领域的星星之火,成功抵御了国外技术的侵蚀,为本国的人工智能技术赢得了宝贵的成长空间。
别相信所谓的“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不会被阴谋阻挡”这种屁话。有时候,风口一下子就过去了。
天才少年坐在电脑前,心乱如麻。他自言自语道:“所以,张恩国急着把我紧紧握在手心里,他到底想怎么样?”这个问题困扰着他,但他又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玩家,拥有着比他人更高的技术而已,但他从未、也不打算入局获利。
“我也只是按照老头的要求去训练手下的其他‘技术员’而已,或者是他们打不开的后门由我打开,但他们在里面做了什么,关我什么事呢?”
他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些复杂的思绪甩掉。“话说回来,他们适时控制了那台车而已,碰巧出事故了而已,这真的关我什么事呢?”他一再重复到让自己信服,之后冷笑了一下,“我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训练好那些人不就行了?”
南疆的夜晚,快十点了,天色才刚刚开始变蓝。
少年漫无目的地在巷子里游走,竟然发现,一个横跨小街的二楼加建房间——当地人称之为“过街楼”——的下方,主人家体贴地悬挂了一盏灯。本来过街楼既不影响楼下行人行走,又充分地利用了巷子空间,除了会让巷子变得阴暗无比之外没任何毛病,但自从他左眼受伤,到现在视物还模糊一片,对距离的判断力大不如前,有过街楼的阴暗巷子已多次让他跌跌撞撞。这盏灯让他安心无比。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那盏昏黄的灯泡,功率可能还不到五瓦。这盏灯,就像一个年迈的守护者,尽管力量微薄,却坚定地发出暖黄色的光芒。
光线虽然只能勉强照亮周围几平方米的地方,但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他目光所及,是砖石路上的每一个坑洼、每一道裂痕,本来隐藏在平淡无奇的路面下等待不慎的脚步。
这时,这家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个提着垃圾的矮小男孩。他快速跑到到巷口的垃圾桶倒掉垃圾,走回家时,留意看了一眼刚才在自家门口发呆,现在才慢慢回过神来的小哥哥,突然叫道:“AKA!(哥哥)”
他回过神,这又是哪一天、哪个被承诺过的小弟弟?他现在手头什么玩具也没有,找个理由推托过去吧!
身高只到他胸前的小男孩却并不是向他伸手讨承兑的,而是热情地挽上他的手,带他转身进了家里大门,一边还大叫道:“Moma(奶奶),您看谁来了?”
只见正准备开饭的一家人,主位上的老妇人抬起了头。正是那位两个星期前他无无聊聊逛着小城时、认识的两位在种菜的老妇中的另一位。
她看见了被带进屋的少年,老脸上瞬间笑开了花。她热情地邀请他坐在主位,与家中的爷爷并肩而坐。
小男孩坐在爸爸和妹妹旁边,得意地对这个新来的小哥哥说:“看,我厉害吧!我之前只看过一次Moma和你的合照,但刚才一眼就认出了你!”
少年听后笑了笑,心里却不无自嘲地想:“还不是因为我脸上那道醒目的伤疤。”
他的左脸,从眉骨上方延伸到眼皮上,刻着一条又粗又深的伤痕,如同一条丑陋的爬虫横亘在上,眼睛因此只能睁开一半,视线模糊不清,曾经清晰的世界如今只剩下一片片明暗与色块。
他不由得自嘲地冷笑,何……学校里以前那些觉得他好看的女生,要是看到他如今这副模样,恐怕会毫不留情地嘲笑他活该。
活该。他再次暗暗讽刺了自己。
挪到媳妇旁边坐的老奶奶关切地询问他的伤势。
他平静地回答:“已经好多了,前两天医生说再过半个月左右就能看清东西。”对着这一圈真诚的眼神,他不想再卖惨卖乖。
老奶奶听后,急忙说:“那是我姐姐珍藏的药材起了作用!你明天再来,我们再煮给你喝。”说着,她就要拨打电话告知另一位老太太这个好消息。
他连忙拒绝了这份好意。不是因为那药材煮出的茶苦得难以下咽,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那颗可以被捂热的心。
那阿姨见状,在旁劝说老奶奶:“快让孩子吃饭吧!”接着,她热情地招呼他多吃,不停地往他和孩子们的碗里夹着鸡肉,不一会儿,三个孩童的碗里就堆满了酱汁浓郁的鸡肉块。
吃完饭,小男孩拿出小学暑假作业,拉着这个小哥哥让他帮自己检查。他把他能教给这弟弟的东西都讲解一遍,帮小弟弟理清计算思路和方法,又给他纠正了英语发音,又一边领读语文课本、一边回忆着以前自己教过唐天的内容、一边在他们家老旧的电脑上写了个小学内容的温习程序,尽可能地让它既完整又有趣。
他倾注了自己所有的心血给这个小孩,仿佛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来他们家似的。
刚才和小弟弟一起朗读道德法治课本时,书里提出关于遇到有人在偷偷做坏事该如何应对的思考题,连5岁的小妹妹也会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抢着说:“告诉爸爸妈妈!”
“告诉老师,还有警察叔叔也可以。”要升三年级的小弟弟也大声补充道。
他一边走在回住处的路上,一边长叹一声。他能向谁诉说?他把自己的名字和身份都舍弃了。
进了门,庭院里坐着的好几个都是平日里被他明嘲暗讽的“同事”,虽不敢明着反驳他,但他们看见他这位小“老师”总是没什么好脸色。
他不想与他们多费口舌,内心深处觉得自己与他们不同。
的确,他比他们更恶劣。
他们赚钱无非是为了生活。而他,别说有什么信仰,连目标都没有,每天都在浑浑噩噩中寻找刺激来度过。
吴凡叫住他:“唐晔,老大让你回来了进去找他。”
不会吧,难道被他知道自己刚发现了何粤的疑似死因?这也太及时了,小说都不敢这么写。少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到二楼正中的房间敲了敲门。
“进。”
“张爷爷,您找我?”少年平静地问。
“关门,坐吧。”
他乖乖地坐下。虽然年龄相差了差不多60岁,但这壮硕老人的力量不是体弱多病的少年能比拟的,懒得反抗省得疼。
在威严老者凌冽的目光示意下,他打开面前的保温罐——呃,这是……一盅莲藕排骨汤?
——他不由得哑然失笑。觉得自己应该见到什么?血淋淋的几根人类手指?还是一片人类耳朵?难不成这是人类排骨?!为了警告自己别乱做事、别乱说话?!警匪片看多了吧。
老人看到他疑惑的神情,也带上点疑惑:“你不是喜欢喝吗?前几个月你跟他们交接龙之城时,几乎不吃不睡,就是有次伙食是这个汤时,我见你喝了一大碗。”
少年暗暗放下心来,没好气地说道,“不就喝个汤,至于神神叨叨把我叫到办公室关上门?”
老人皱眉:“除了吴凡,其他绝大部分人都是这个地区的少数民族,戒猪肉。你别说大人没教你,要尊重别人的民族习惯和宗教信仰!猪肉也要改称大肉,知道不?”
尊重别人,你让人把自己老哥们视作亲儿的侄子给暗杀了?真矛盾!少年一边想一边毫不客气地喝了一大口汤。
是南粤老火汤的味道,清淡滋润,还挺好喝的。他又一边用勺子小口吃着炖得粉粉的莲藕,一边还在奇怪,本来今晚在老奶奶一家被哄着吃了那么多鸡块和皮带面,应该啥也吃不下才是,结果回到这里,一盅汤,竟然很快喝了一半!
张恩国见他开胃,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补充:“这汤是从京城的粤菜馆随意打包的,我也不知正不正宗,在这边吃羊肉牛肉腻了吧,你随便喝点。”
“很清润,谢谢!”少年低着头,没让他看到自己的脸,当然也没让他察觉自己眼里打转的水珠。嗤,真没用,不就一碗热汤!
少年连续眨了几下眼想让泪水快点被吸收掉,对面的老者看到,皱了下眉:“你这伤……哎,还是得想办法治治。”
“不用了,丑就丑吧!”少年并不在意,反正也没人会在意。
“傻孩子,不止是相貌的问题,眼睛都睁不开了,而且气压、气候一变化,伤疤会很疼的!现在看东西怎么样了?”老者尽量压住自己的温度。
“嗯,还看不清,就光感和色感吧。”他也用尽量平淡的语气回答道。今天怎么了,那么多人关心?突然觉得好不适应!又调侃老人说:“怎么,在张宇口中她外公凶得像头狮子,您这是转性子了?”
“小宇嘛,从小整个男孩子似的,有时候忍不住就凶巴巴地吼了她。”提起外孙女儿,老者的脸竟然有一丝松懈:“不过她小时候发烧啥的,都是我在照顾,她爸驻外、她妈整天在军营,哪有空管她。嘿,这皮猴子竟然说我像老虎?!小没良心的……等这边的事告一段落,抽空带你回京城彻底治好这伤,顺便和她见见?她转学回京城还一直念着你呢!”
少年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你们干嘛驻在这儿,你们干的事儿,在皇帝老子眼皮子底下也没问题呀!非得来这鸟不拉屎的地!”
“怎么,当时以为要去皇城根儿下享福,现在来到这‘蛮荒之地’,恨上我了是不?”对面的老者一样不动声色。
少年干脆坦诚:“对呀,之前你又说‘你将能参与国家大事的讨论与决策,你的意见和建议甚至可能影响国家的发展方向’什么的,哎——,我以为我还会见到那些大领导,像新闻里那些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跟在他们身边呢!”
他们正在做的事,的确影响了很多人的决策倒是不假,但……
“哈哈哈哈,你是想当安保还是翻译啊,小子!”老者大笑起来,又说,“坦白跟你说,这里离边境就几十公里,往西过了这茫茫昆仑,天高云淡任鸟飞。至于这边的人,真诚纯朴,对朋友掏心掏肺,因而也极易挑起争端。要不然,这老城里的房子密密麻麻连成片,又是木头加草木灰,空气干燥,一旦起了火,后果巨大。我呢,怎么说对这边的战力还是很了解,一旦发生火情,肯定把力量都投放到救灾上。到时湮灭证据、趁乱走人也容易。”老者倒很诚实。
少年想起这里的一张张笑脸和关切的眼神,虽然不排除大部分一开始是自己示弱装乖换来的,但,掏心掏肺,老头也真没说错。
想到这儿他又带着些讽刺的口吻:“嘿,刚才还大言不惭教我尊重人家民族信仰,转头就想着怎么利用这一个个血肉之躯给自己挡子弹。您可是真矛盾啊!”
“性命攸关的话,还顾得上别人的信仰?自己的信仰都不知丢到哪个角落了!”老者看似威严地哼了一声,却转开眼睛看向一边。信仰?多年前他已看得一清二楚。
“话说,今天离京前,唐老哥直接找上我,问我那边是否截获过一丝关于你的信息。”老者又开口。
“那您怎么回答?”少年拍着饱胀的肚皮,对这话题明显兴趣缺缺。
“自然是宽慰了他,一有你的消息立马通知他呗!”老者问:“你想回去?”
“怎么会?!”一声嗤笑。
“但他愁眉苦脸的,看得出这次可真是焦急了。”老者又劝道,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
“嗝……迟来的深情比狗贱!”少年把这反感随着打嗝儿,从嘴里吐出去。
他擦了擦嘴巴走出房门。
他回想起三周前,当他从那所外表不起眼的医院出院、来这座古老小城的路上,曾路经了一个1600年前的佛窟废墟,据说还存有以前的壁画。出于对绘画艺术的热爱,他对张老头撒娇卖萌,只为能一窥那古老的传说。最终他得偿所愿,走进了那座充满历史沉淀的佛窟。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惊愕。佛家塑像的头部无一完好,颜色尚鲜明的壁画中,佛像面容尽被损毁。讲解员沉重地介绍,这是一千年前,当时的统治者因宗教信仰转变而下令破坏的。
没有什么物事是亘古不变的,坚定如信仰,脆弱如感情。
当时他站在废墟里,心中无端涌起一股悲凉。
连最高的信仰都能被颠覆,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他沉思着现实中的利益斗争,从个人争夺尊严与红利,到群体性的财富与权力分配,再到民族乃至国家间的资源争夺,总有些事物在争斗中沦为牺牲品。小孩才分对错,大人只看利弊。
“水至清则无鱼。”他低声自语,仿佛在自我安慰。
就这样吧。在这片古老而历史悠久的土地上,只要人们的真诚面孔依旧灿烂,就可以了。
但是,我不希望有无辜者的鲜血流下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