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柔柯微颤着身子,转过身来,对上一双墨眸,她缓缓开口:“沈沐川,别来无恙。”
前世记忆久远,赵柔柯对于沈沐川的印象,还停留在二人一同在府学求学时。那时的沈沐川是个被骄纵的世家小少爷,极爱色彩艳丽的衣裳,整日呼朋引伴,别说在书院,就是在整个京城都是最耀眼的存在。
而眼前之人,长发与眉毛皆为白色,舍弃了前世三天两头勤换的玉冠银簪,只将一头银丝披在身后。身上穿的是最常见的灰色道袍,若非相貌相似,赵柔柯几乎要认不出他。
两人相对无言,还是沈沐川率先开了口,他掀袍坐于案几前,执起茶壶,沏了一杯茶。雾气蒸腾的茶杯推在了赵柔柯面前,他温声开口:“山中阴冷,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他嗓音不复从前清亮,多了几分沉稳和煦。赵柔柯没有接过茶杯,双眸只定定地看着他,“对于我来此地,好像你并不意外。”
沈沐川轻轻点了一下头,露出一丝笑容:“当我将那符交给他的时候,我就料到有今日。”
赵柔柯总觉得他身上一点也没有沈沐川的影子了,前世的沈沐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潇洒肆意。说的每句话,下达的每项指令,都有人去替他完成。
他永远自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明明是笑着的,却让她看出好些无奈与被动。
她不愿意久待,开门见山问道: “那符是何来历?”
沈沐川抿了一口茶:“你可知,你重活,并非是阴差阳错。”
“你是因执念才得以挣脱阴差的枷锁。你在奈何桥上等了两百年,才等到了赵柔柯这么一具壳子。”
“你是因为执念才获得新生的,长珏。”
“你想要为虞伯父正名……”
“你没有资格叫他伯父。”赵柔柯忽然冷声打断他的话。
沈沐川捏紧了杯子,手却止不住地颤抖,杯中的茶汤洒在紫檀木桌上,形成一个丑陋的深色斑点。那斑点映着残影,一人策马扬鞭赶至城下,望着高悬的尸首泣血。
他痛苦地闭眼,半晌才睁开:“是。我没有。”
平复好心情,他接着说:“我花了很长时间找到你。”他没说他其实不敢去见她,所以才找了周啸阑。
“你是生魂附尸,长此以往,会遭到反噬。这符是固魂所用。”
赵柔柯凝眉开口,“只是固魂?为何我两次遇难,这符纸都有异样?而且,这符有浓重的血腥味。”
这也是她到这里来的原因,寻常平安符哪里用得到血,简直诡异。
沈沐川闻言,摇了摇头,苦笑道:“还是瞒不过你。这符确实以血画就。”
“我刚刚所说,你是因执念重活的。现在呢?”
“何意?”赵柔柯没有懂这句突然地发问。
沈沐川将桌案上的茶汤痕迹一点点擦拭掉,回她:“前世虞家惨案你一刻不敢忘,你孤魂飘了百余年,要寻个壳子替虞家正名,改写史书。现在,你进了书院,有了朋友,有了……爱人,也有了自己想要做的事。你察觉到了吗?你的执念正在一点点消散。”
说到此处,他才放下布巾,认真地看向她:“长珏,执念完全消失的那天,你也不会存在。”
“长珏,你觉得可不可笑。上天像是惩罚我,竟让我得了长生。”要他背负那段记忆永生永世。
他叹了一口气,“这符,是用我的血画就的。可护你一世安稳。让我偿还,好不好。”
赵柔柯似乎是在消化他所言,良久,她才起身。
“不好。”
她拒绝地斩钉截铁,沈沐川在衣袖中攥紧拳,双眸通红一片。
“对不住。”沈沐川说。
迟了几百年的抱歉,如今听在赵柔柯耳中,她内心竟一点波澜都没有。
当年虞家与沈家在朝堂表面和气,暗地早已斗得不可开交,是她一心耽于功课,没能早早察觉。可沈沐川究竟做错了什么呢?他无非就是一个被宠坏的世家公子,又不合时宜地情窦初开了。
怨不得他。
她将那符取下来,放在桌案上,而后看向沈沐川。
“沈沐川,我们的恩恩怨怨,都已了结在前世。你不必如此。”
说完,她便拿起那杯已经凉掉的茶,一饮而尽。
“茶不错。”
她丢下这句,便要离开。
“长珏,等等。”刚刚走向门口,身后传来沈沐川的声音。
赵柔柯疑惑转身,沈沐川正拿着那道符细看。
“这符……似乎并不是我当初给周公子的。”
赵柔柯凝眉,“那这符上的血……”
沈沐川看向帘幔后的暗影,看了眼那符,思忖片刻才回:“是鹿血。鹿有灵,是同样的功效。应是周公子寻得高人绘制。”
赵柔柯接过那符,重新将它放回胸前。她望向沈沐川,眼中一片澄澈:“沐川。既已得长生,别为前尘所困,世间之大,去走走吧。”
她抬眼看向四周,又瞥了一眼那画:“莫要再画地为牢了。”
赵柔柯握着符走出山门,刚好看到一道颀长身影从一棵树上落下来,稳稳停在她身边。
“聊什么聊这么久,天都要黑了。”周啸阑皱着眉头,双眸蓄满的不悦似要溢出来。
他今日既未着官服,也未配雁翎刀。身着一身牙色窄袖劲装,银线在箭袖上滚了一圈飞鹤云纹,端的是英俊潇洒,俊朗无边。
除了腰间那只有些傻气的金元宝荷包,当真是无一不妥。
赵柔柯顿觉牙疼,丝毫没注意自己的语气有多么地倒打一耙:“你这是在树上待了多久?”
周啸阑挑眉看她:“听听你这兴师问罪的语气,若不是王夫子找到我,此刻你不知道被哪个山上的野男人拐带走了。”铺天盖地的酸味快要将赵柔柯给呛死了,她捂唇偷笑:“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枉你从武前读的那些圣贤书。”
周啸阑冷哼一声,“我心上人要见别的男子,我可做不得圣贤。”
他抱着胳膊,满脸都写着“哄我”,赵柔柯何曾见过这样的他,拉了拉他的袖子,声音软和下来。
“走吧。天色已晚,我回书院还得领一顿板子。”
周啸阑这才缓和下神色,“书院那头,两位夫子我已经帮你糊弄过去了。你还是想想怎么和你的两位同窗交代吧。”
赵柔柯已经开始头痛了,“知道了。”
担心太晚路不好走,周啸阑似并不愿在此地多待,赵柔柯这才亲昵地拉着他的袖子一同下山而去。
走在半道上,周啸阑一直忍不住阴阳怪气。赵柔柯一一敷衍过去,好不容易消停会儿。
便又听到他在一旁来了一句:“虞探花当真是好风采。”
“啊?”
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赵柔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后又突然想起那墙壁上的画,才想起来,他这是在气那副她与沈沐川的画。
果然,他就知道周啸阑不会乖乖待在树上等她出来。刚刚她与沈沐川的谈话,他定是听到了。
赵柔柯有些无奈:“好了。怎么要气这么久。”
她从袖囊中取出一把扇子,“喏。本来要在仲秋节当日送你。今天赶巧了。”
赶巧有的哄。赵柔柯内心道。
周啸阑展开扇面,好一派云雾山景映入眼帘,看笔触与手法绝无敷衍,他内心欣喜,接过扇子珍宝似地藏于怀中。
“那画呢?”
“什么画?”
“我也要一幅同你一起的画。”
“周啸阑,你今年几岁?”
“我改日就找人做一副,为何他有我没有?”
“……”
·
道观前,沈沐川看着半山腰的两道身影,偶尔传来几声清亮的少女声音。他有些恍惚,太久没见,太久没听到她的声音,记忆中她总是冷淡的,压抑的,入府学时,年纪比现在还要小一些,可没有半点少年人的鲜活。
他勾起一抹苦笑,如今,他与她,倒是颠倒过来了。
伫立良久,小道士走上前来,看着他目光所及之处开了口:“师傅,你为何要骗她?”
明明那符上的血是人血。
沈沐川没有回答,他想起方才周啸阑在帘幔之后对他摇头,想必暂时还不愿意告诉她真相。据古书所载,生魂附尸,要想不被反噬,唯有人血所祭。还得是与这生魂牵绊至深的活人。他得永生,除了取血疼痛不会伤及根本。
可周啸阑,却是在以命续命。
在还未找到其他方法之前,他不会贸然告诉她。何况,他该以何身份告诉她?同窗?同僚?抑或是,那个他不敢开口的身份。
四下一片死寂,思绪纷飞至前世。
建宁四十一年。春闱前夕。
“长珏。人生喜事莫不若金榜题名,你我高中之时,我定要请人作画,将你我御街巡游的场景记录下来。”
“好啊。”
当年虞家被烧,什么也没有留下。他外出公办赶回来时,勒马在城下,只见尸首高悬。关于她的一切,全部付之一炬,只剩下那副画,那是他与她最后的牵绊。
他吩咐小道士:“将茶室那幅画撤了吧。往后不必再挂了。”
小道士愣在原处,片刻后,躬身行礼,回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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