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凉城。”
舟上的少年一袭红袍,用手撑着脸,在山水之间格外扎眼。
他唇角懒洋洋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答得随意却清晰。
撑舟的老翁蓑衣斗笠,闻言手中竹篙微微一顿,打量了他一番:“平凉城?小郎君要去的那地方路可不太平。”
谢琢挑眉,来了点兴致,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调子:“怎么个不太平法?”
“前头那段水路,闹水鬼,凶得很。”老翁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水里的什么东西听去,“上月才拖了三个摆渡人和一个搭船的货郎下去,尸骨无存。”
“所以要绕道?”
“是要,得从西边那山坳子后面兜过去。虽远了点,但安稳,也不多收你钱,还是常价。”
谢琢哂笑一声,不收多钱好啊,他的盘缠可经不起挥霍。
“那绕就绕吧,您老看着办,能到就成。”
说罢,竟自顾自拎起腰间那壶老板娘给的薄酒,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
酒水依旧灼喉,他却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便适应了那感觉,反而品出一丝奇异的暖意来。
老翁摇摇头,叹气这小郎君不把性命当回事,平常人早都被吓着了。见客如此,也不再多言,撑着舟子调转了方向。
水声哗哗,渐入两岸青山。
出了椿城,离了雪线,方才有了春时的景象。
谢琢垂下眸,搁了薄酒,径自地捏了捏长指。
两个月前他在大雪封山中被引到椿城,是用的哪只手召来的那缕春风?
谢琢自顾自的都试了一下,风却不给面子,不来。
行,原来风也有脾性。
他刮了刮鼻梁。
小舟绕行的水路僻静,越往前行,水色愈发深得幽黑。
谢琢瞥过眼看望周遭水中山,明明有木林,却不闻任何鸟鸣。
嘶,这就有问题了。
他攥了攥指尖。
谢琢盯着水面,倏忽,船底猛地一震。
水面伸出数只苍白浮肿、指甲漆黑尖长的手,猛地扒住船舷。
一股阴寒腥臭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冰冷刺骨,甚至盖过了椿城的春雪。
老翁被这变故吓了一跳,脸色惨白,手中的竹篙差点没握住。
他看着那些不断从水下冒出的、更多扭曲狰狞的手臂,眼中尽是绝望。
“水…水鬼!还是遇上了!”
他朝谢琢嚷道,示意这小郎君离开,情急之下忘了这在水上,逃离不得。
水鬼一副嗷嗷待脯,扒拉着爪子,自认为很可爱,却收获到了舟上谢琢的一记嫌弃目光。
水鬼:“……”
小舟开始剧烈颠簸,把老翁吓得魂飞魄散,踉跄地歪了身子,险些落到水中去。
就在这时,那一直显得吊儿郎当、仿佛事不关己的红袍少年,却忽然轻笑出声。
他起了身,站得很稳,甚至还有空将酒壶重新挂回腰间。
日光透过山隙落在他带笑的侧脸,竟有几分炫目。
“……好像,是这样?”
话音未落,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只是并指如剑,随意地朝着那密密麻麻的鬼手方向凌空一划。
没有什么声势,只有一道风声掠过,在虚空之中骤然迸发出无数道无形无质的锋刃。
嗤嗤嗤嗤——!
轻响声连成一片,那些狰狞的鬼手仿佛被丝线切割,齐刷刷地断裂开来,而后化作污秽之气,落入水中。
连那腥臭的气息也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春风”涤荡一空,仿佛从未出现过。
江面迅速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小舟微微晃动的涟漪。
谢琢身形不变,细细地回想了一下方才那招式。
“春风过隙,万刃当开”。
分明手中无剑,此刻春风成了剑。
思绪被牵拉着,绕了几百个弯。
他默默想起自己练了成千上万遍才勉强将春风开刃的这件耻辱事。
“……”
忘掉好。
说来他那时这般勤苦用功,好像只是为了和一人切磋。
并不是闯荡江湖,名扬天下。
记忆朦胧断缺,却分明承载着众多本该温存的旧事,恶劣地勾他心绪,又让他抓不着头绪。
只得循序渐进,一步一步。
到底和谁切磋?
他真的不记得了。
回过神来,只见老翁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僵在原地,半晌才哆哆嗦嗦地找回自己的声音:“……仙……仙长…刚刚那是……”
谢琢:“……”
您先别震惊,先让我震惊一下。
若是方才招式使错了,春风没来,水鬼可要多谢他们的赐食之恩了。
——不对。
谢琢微微垂眸,掩下一丝讶然。
这些水鬼并没有显露什么敌意,反倒像是在捉弄,或着说是试探。
错觉吗?
他重新拿起酒壶,脑中思绪万千。
谢琢一向聪明,看了老翁一眼,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
他又抿了一口酒,才眯着眼望向似乎不远的前方,说道:“老丈,继续撑船吧,这‘春风’大概能保我们一段清净路了。”
“是、是,多谢仙长的救命之恩!”
原来这少年压根不是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怪不得听到有水鬼时依旧面色如轻。
老翁擦了擦汗,在舟上摸到木桨,便撑起了船。
谢琢倚着船篷,目光投向水天相接之处。无人见得,他空荡的心口处,那模糊的印记似乎极轻微地热了一下。
他捂了捂心口,上边的那个印记是一片雪花,在椿城孤山上便有了,且就是这东西在偷偷烫他。
谢琢:不爽。
雪花印:努力发热。
……
老翁后来撑篙的手稳了许多,倒是瞥向那倚着船篷的红袍少年次数多了。
谢琢似乎浑然不觉,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壶中所剩无几的薄酒。
方才那缕斩灭水鬼的“春风”过后,他心口那空荡处的微热并未持续多久,便又重新归于沉寂。
于他而言,只剩下更深的茫然。
如同这江上渐起的水雾,弥漫开来。
水路渐宽,偶有其他舟船相遇。
一条稍大的客船与小舟擦肩而过时,船上传来的闲谈声断断续续飘入谢琢耳中。
“……可不是嘛,长须鲶鱼,贵是贵点,但滋味是真鲜!”
“鲶鱼饭?那得趁热吃!凉了腥气就重了!”
“要说好吃,还得是平凉城里的‘客再来’酒楼,那儿的大厨,啧,有一手……”
谢琢握着酒壶的手指微微一顿。
“客再来”……
这词莫名地撞入空寂的脑海,却激不起半点涟漪。
是店名得了他的赏识,还是从前同什么人来这吃过,才让它入了耳?
大船上又来了些杂乱无章,甚至有些荒谬的对话碎片,伴随着流水声,一股脑地涌向谢琢。
他听着,那双茫然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微光。
这些烟火人声,离他似乎很远,又似乎触手可及。
撑舟老翁自然也听到了些,摇头叹笑:“这些走南闯北的,嘴里念叨的不是吃就是生计,不然就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让仙长见笑了。”
谢琢回过神,阳光落在他的红袍上,映出几分不羁:“无事。听着挺热闹。”
老翁见他似乎并不反感,话也多了些:“仙长去平凉城,也是为那‘客再来’的美食?还是另有什么要紧事?”
空酒壶在谢琢指尖晃了晃,而后搁在船头。
他面上笑着,却答得很模糊:“要紧事罢?去找件丢失的东西。”
——笑春风。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①
春风无定形、无定势。
所以他的剑法变幻无常,令人难以捉摸——无形无相,却驱万物为其声,故为春风剑主。
至此别离椿城,他已记事五六分。
……
大船上的货架栏旁,有处衣角匆匆掠走,与周围格格不入。
“刚那位小友呢?”舟上有人交谈。
“哪位?”
“逢春便来泮川放养水鬼那位,说是接替师父的活,我倒不知真假。嗤,也不知是江湖还是仙门中人,更枉谈哪门哪派。”
“诶……大抵是仙门人罢……听人说,他师父数十年了都长一个样,一瞧便是修道的。”
“他师父?他师父我记得是个瞎子。”又有人笑着掺和了一句。
“嘘,只怕仙人脾性不好,你可要小心点脑袋……”
论声渐小,泯于风中。
……
人间烟火,天上仙阙。
对市井百姓而言,仙门缥缈,不过是茶余饭后的奇闻轶事。
可对于这些常年漂泊在泮川之上的船夫与行商来说,那道仙凡之隔,却似薄纱。
十年一度的论剑大会,此番便设在长明山。
此山恰似一道天然屏风,横亘在泮川与平凉城之间。
……
谢琢见撑舟老翁渡河而去,并无半分被那水鬼再次重袭的恐慌,不禁笑了笑。
果真如此。
话说哪请的戏子,演得真假。
他下意识想继续晃一晃那空酒壶打发闲趣,只觉指尖一空。
“……”
坏了,落船头了。
谢琢扯了扯嘴。
那个……老丈您先别演了,还我酒壶好不好。
小船愈行愈远,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
不好。
谢琢:“……”
行叭。
①引用唐代崔护《题都城南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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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第一卷】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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