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贺执壶的手微微一顿,茶水在盏中轻晃,映出天光云影,旋即归于平静。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他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说今日天气尚可,指尖在温热的盏壁轻轻摩挲。
“总归不妨碍我认药辨脉,也不妨碍看你如今这副狼狈模样。”
谢琢哂笑一声,到底还是端起了那杯茶。
温热的暖意透过粗陶传入冰凉的指尖,他低头嗅了嗅,片刻,又将那杯茶放下。
察觉到了的长贺沉默须臾。
“不好喝吗?”
谢琢抬了眸子,平静地吐露出三个字:“苦丁茶。”
苦度的天花板,长贺整人的好东西。
长贺扯了扯嘴角,一点也没有被发现的心虚:“你嗅得出来?属狗吗?我分明加了点东西遮了……”
一顿,他不说话了。
“……”
谢琢默默推走茶杯,感慨道:“还真是,我记性真好。”
嗅是嗅不出来的,但他对长贺的整人手段好似颇有“印象”,便装了个样子。
长贺偏过头:“……”
这小子诈他。
“三师兄别生气,”谢琢笑了笑,“你去骗其他人还能有点胜算……”
“……”
两人沉默了片刻。
其他人?步虚宫还有谁活着?
谢琢一时没记起来。
长贺适时转移话题道:“我方才便探过,发现你的修为波动很大。时如深潭古井,时如风中残烛,怎么回事?”
谢琢玩弄两只茶盏,发出轻微的磕碰声,语气轻松。
“三师兄,春风好像不太听我话了。”
故而修为随之波动大,且有时还要依靠胸口上的雪花印的帮召,才能使出剑招。
他想明白了缘由,却又怪不得任何。
笑春风作为他的佩剑,替他揽风迎击,与他最适配不过。可但到头来,究竟还是他亲自弄丢了。
一个剑修,没了佩剑,修为自会受影响。
好在这里是人间江湖,并非仙阙,少点修为也没什么。
但要回去的话,比起换道重修,不如找回笑春风更快。
长贺想了想,问:“你召笑春风出来,便可御春风了不是?”
谢琢看着依旧没想明白的三师兄:“……”
“噢,也是。你记忆有损,忘了和它的通灵口诀。”
谢琢嘴角一扯:“别光谈我,倒是你而今混出个‘第一医修’的名头,怎还躲在这荒山野亭里喝茶?你那好徒弟知不知道一招‘祸水东引’会害死他师叔啊?”
长贺语气平静,“‘仙阙第一医修’,不过是说给外人听的幌子。至于落木……”
他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是赞是叹,“他今日能把你带来,已是难得。”
“?”
“我和他说,把春风当剑使的便是他五师叔。”
“老舟?水鬼?山妖精怪?所以??”
“后者属于误伤,但总归确认了你是他的五师叔不是?”
“……”
长贺看不见谢琢的表情,但也知此时他在一言难尽,欲言又止了。
谢琢正待再问,长贺却已起身。
“闲话容后再叙,”他朝着谢琢的方向伸出手,掌心向上,指尖萦绕着淡青色的柔和光晕,“你这伤再拖下去,阎王怕是真要改主意了。随我来。”
谢琢溢出一丝极轻的笑。
不是还有三师兄抢人?
长贺并未索要任何搀扶。
无目而视,也能准确绕过石凳,走向石亭后方倚靠的山壁。
这需要重复几次,才敢如此无忧少笃地行走?
谢琢垂下眸子,跟了过去。
他依稀记得,这位三师兄从前是十分开朗外向的。
……
长贺袖袍轻轻一拂,看似浑然一体的石壁上竟无声无息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
原是一处开辟在山腹中的静室。
室内陈设简单,仅一榻、一几、一炉,却纤尘不染。
空气温而燥,与山间的潮湿清冷截然不同。
“进去,褪去上衣,躺下。”
长贺的语气不容置疑。
谢琢依言走入。
石壁在他身后悄然合拢,将内外隔绝。
他解开破损的红衣,露出上身。
胸膛还不算厚实,但呼吸时能看见肋骨的轻微起伏。
青黑色从伤口蔓延至肩胛,丝丝黑气如活物般在皮肉下蠕动,却被心口处那雪花印记持续散发的微光勉强束缚在一定范围内。
谢琢见长贺看不见,便说了句这枚印记是雪花样。
“雪花?”
长贺有些好奇,径自想感触研究一下,瞧瞧有什么特殊。
“别碰。”
长贺顿了顿手:“?”
谢琢躺在榻上,一本正经地望着他的三师兄:“这印记或许是喜欢我的人留下的,对方大概不会愿意让别人随便碰。”
长贺虽看不见但不防碍一脸“你傻了吧”的神情对着他:“小五,在步虚宫时试问你下过几次山?”
谢琢连续眨了几下眼睛,试图将无辜的样子装给瞎子看。
“先不说喜不喜欢,你先说说有哪家姑娘有机会认识你?平日接触的不是只有你四师姐?噢,提醒一句,你四师姐当时最厌我们两个了。”
谢琢默然片刻:“或许一见钟情呢?”
长贺:“……”
放别的姑娘家身上倒也不是没可能,毕竟这小子长得好看。
但放小师妹身上是决不可能的——她不吃颜。
“或许还是个男的呢?”
长贺嘴角微扯,虽瞎但白眼照旧翻了一个:“……神如经。”
等会可能还要治治他脑子。
谢琢却追着问:“三师兄,男人和男人也可以结成道侣吗?”
“你是死了一次不是脑子崩了一次!”长贺忍无可忍,索性将在落木面前端着的师父形象丢到九霄云外,吼了他一句。
后者继续作怪:“三师兄,你又凶我……”
“谢琢!!!”
“耶。我在。”
谢琢微微仰起头,唇边带着笑意,悠闲地躺在床榻上。
像几十年前那样,把长贺惹急后又立马装乖——这感觉居然一点都没变。
长贺冷哼一声,指尖无错地虚按在他的伤口上方,毫不客气地召出一抹淡青色的光晕强硬渗入。
“唔……”这突如其来的下手诊治令谢琢不禁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不是。
开个玩笑师兄你怎么较上真了。
“疼吗?”长贺友好一笑。
“就这?”谢琢哂笑一声。
长贺:“呦?”
还嘴硬?
谢琢绷紧嘴唇。
“……”
……
在这段半柱香的诊治中,长贺的灵力于他经脉里疯狂冲撞,莫名让他体验了每一寸骨骼碾碎重组的感觉。
就连那雪花印也在微微发烫,不仅对抗那尸煞之气,也对抗长贺输入的灵气。
胸口灼灼的,骨头碎碎的。
谢琢闭眼装死。
长贺手下光芒稍敛,连续变换了几个法诀。
青光变得更为迂回轻柔,似雨水般一点点侵蚀那狂暴的尸煞之气。
期间还要——指控犯人。
青光:我不是坏的。
雪花印:证据?
青光指着尸煞之气:它是坏的。
雪花印:确凿。
尸煞之气:。六六六演都不演了
从此一对二。
哂,败。
但是虽败犹荣——尸煞之气这般安慰自己。
……
半柱香后,长贺指尖青光一收。
谢琢伤口处的青黑色已然淡去大半,翻卷的皮肉开始显露出些许鲜红的底色。
虽未痊愈,但那蚀骨的阴寒煞气已被拔除殆尽。
“我好像有点信这是喜欢你的人种下的了。”长贺摆着张臭脸。
假死的某人:“嗯?”
“这印记认主极深,护你护得紧。”长贺调侃道,“真深情啊,你可不要负了人家。”
谢琢沉默须臾,也没答话。
死透了。
这活他会。
长贺从瓶瓶罐罐中取出一只,倒出些许莹白的药粉,均匀撒在谢琢的伤口上。
药粉触及皮肉,带来一阵清凉舒爽,最后的丝丝黑气也彻底消散。
“煞气已除,余下只是皮肉伤,将养几日便好。”
谢琢缓过一口气,撑着坐起身,看着长贺摸索着收拾药瓶,忽然开口:“三师兄,步虚宫真的不存在了吗?为什么我会不记得过往,为什么我醒来就在山上?”
长贺动作停住。静室点的烛光落在他疏淡的眉眼上,投下浅淡的阴影。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谢琢以为他不会回答。
最终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在山腹静室中显得格外沉重。
“步虚宫啊……”
他唇角牵起一个怀念的弧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瓶上的纹路。
“师父总说我们是一群猴儿托生的,把好好一个仙家洞府闹得鸡飞狗跳。”
“不过说的也不错。”
“我们每次犯错,大师兄第一个顶上去,气得师父咬咬牙。”
“你每次练剑,都要追着二师兄满山跑,因为他不和你打。”
长贺轻笑一声。
“师妹嘴上最厌我们,可每次下山带回的零嘴总是分成五份,一份不少。”
谢琢偏过目光,垂着眸子。
明明很想听的,但为什么一听了心里反而会攸得难过。
长贺轻声道:“我记得步虚宫的一草一木,一檐一楼,一事一人,它又哪会不存在呢?”
他语气温柔:“小五,死而复生乃天道大忌。你既归来那也必有代价,记忆有损,修为不稳,或许都与此有关。”
“但既然忘了,便不必强求想起。有些事,记得太清楚反而徒增烦恼。”
谢琢微低着头,看不出神情:“那我那个小师侄?”
“他是个仰慕仙阙传说、一心想修仙的傻孩子。根骨尚可,心性纯良。我偶然所救,便带在身边,给了他一个名分,教他些医术防身。”
谢琢心口那雪花印记又微微发热起来。
这次热得很温和,好似在安抚他心中道不清说不明的情绪。
“不对。”
谢琢抬头看着长贺。
“落木哪有不对?”
“三师兄,不是他,是你。”
长贺一顿,笑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穿好残破的红衣,指尖拂过心口,那里温热未褪。
“也没什么意思,”谢琢声音轻缓,带着一丝玩味的了然,“我只是在想,你不让我记起,不过是因为动了要自个揽下剩下棋局的念头罢。”
他笑吟吟地望着长贺骤然僵住的侧脸。
这看似温情脉脉的回忆叙旧,不过是一场精心布置、不愿他踏入的局。
长贺静立原地,听他而言,只得无奈摇了摇头,苦笑道:“小师弟,回来就回来,怎么还带脑子?”
谢琢:“……”
这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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