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师姓长名贺,是仙阙第一医修!”少年带着不容置疑的骄傲语气,声音清亮了不少。
第一?
好狂妄。
谢琢左思又想,脑子互搏——他死前有认识这般大人物吗?
认识。
不认识。
认……
噢,其实是不记得。
“而我叫落木,是他唯一的弟子。”少年继续说道,“但这是我的官家名,何常才是本名。”
意思就是说,落木是他在仙阙的名字,何常是他在凡尘时家里人取的。
谢琢抬眼看他。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①
这官家名怎么听着有点短命。
“师……”落木舌尖打了个转,“前辈若是不曾听闻过我师父的名号,那可知晓仙阙的一个隐世宗门步虚宫?”
这更没听说过了。
不是隐世吗?
谢琢捂着伤口默默移开目光,淡声说:“我是江湖人,哪了解你们仙阙有哪门哪派。”
何况他连自己睡了多少年都不知道,这些新冒出来的山头,谁认得全?
落木急了:“前辈真不知道步虚宫?”
谢琢一顿,反问:“……我该知道?”
落木:“……”
……
其实谢琢听到“步虚宫”三字时,心口那雪花印记又极轻微地悸动了一下。像是井水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而涟漪未起。
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目光却若有实质地扫过少年何常——或者说落木那微微僵硬的指节。
只得轻叹一气:“带路吧,不然我要死透了,半吊子小医修。”
落木茫然的看了眼谢琢,只好连忙点头,小心翼翼地在前引路,又时不时地回头看着向他,生怕他丢了一样。
谢琢:“……”
停之停之,你演得有点阴了。
……
“前辈,这边……林密,小心脚下。”落木拨开一丛横生的荆棘,露出其后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狭窄小径,果然是人迹罕至的近道。
谢琢“嗯”了一声,跟着踏入。
他步伐看似因伤而略显虚浮,实则每一步都踏得极稳。
这少年出现得蹊跷,戏演得蹩脚却又带着某种笃定,仿佛认准了那时他不会袖手旁观,甚至认准了他这时会跟上。
如果不是故人,那还能是什么?
他想。
尸煞之气在体内窜动,带来针扎似的阴痛。
雪花印记微微发烫,持续逸散出那股带着凛冽冷意的暖流与之对抗。
虽暂缓了恶化,却绝非长久之计。
他确实需要一个医术高明之人处理这伤,尤其是涉及阴煞尸毒。
小径蜿蜒向上,越走越是偏僻,林木愈发幽深,偶尔能听到远处官道传来的模糊人声。
落木似乎为了缓解尴尬,或是急于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长明山论剑大会的盛况。
哪些仙门来了,又有哪些江湖成名人物现身。
谢琢大多沉默听着,但又觉得不搭理他不太礼貌,于是他随口一问:“流云剑派来了何人?”
落木刚给他唠叨过的,但他转耳忘了。
“……听说来的领队似乎是近年来在仙阙风头极盛的少掌门姚闻桑,十七八岁年纪。”落木顿了一下,木着脸答。
又闷闷地补了一句阴阳怪气:“我是步虚宫的,前辈怎么不问步虚宫?”
谢琢:“……”
……
又行了一炷香的时间,林木渐疏。
前方出现一片陡峭的石壁,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天然石缝隐匿藤蔓之后。
“穿过这里,再往上不远就能绕到山腰的迎客亭,那边有我们步虚宫的一处落脚点,师父应该就在那儿。”
落木低声道,率先钻入石缝。
谢琢没什么兴致,胡乱地应了一声,便跟在后面。
石缝内阴暗潮湿,走了约莫百步,眼前豁然开朗。
竟是一处隐藏在山壁间的平台。
方圆不过数丈,地上铺着平整的青石板,边缘设着简陋的石栏。
平台一侧倚着山壁建有一座小小的石亭,亭额上刻着“步虚”二字,字迹古拙。
“你是步虚宫弟子?”谢琢突然想起些什么,便问他。
“……前辈,讲完流云剑派后我不是提了一嘴吗?”
落木在脑袋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你不在听?
谢琢:“……”
他刚一直在想几十年前的往事,听了半耳就作罢了。
……
再往前走几步路,山风掠过石亭。
谢琢微眯了下眼,勾了下指尖,顷刻亭中风止。
那人在石亭里侧对着他们而坐。
素朴的青色长袍,身形清瘦,正在石凳上微微侧头,似乎在聆听远处松涛与云海的低语。
这里海拔不高,云却出奇的多。
那人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套素色的陶制茶具。一只小泥炉上的水正咕嘟咕嘟地滚着,白汽袅袅。
他一手执壶,水温正好,便将其缓缓注入面前的茶盏中。
看起来是个很温柔,很细致的人。
“师父!”落木快步上前,语气带着闯祸后的心虚和急切,“……弟子回来了!”
长贺并未立刻转身。
他缓缓放下茶壶,手指在盏壁轻轻摩挲了一下,感受着温度,然后才端起那盏新沏的茶,凑到鼻尖轻嗅了一下茶香。
片刻,才不疾不徐地转过身来。
约莫二十许人的面容,眉眼疏淡。
谢琢停下脚步,打量着眼前这位“仙阙第一医修”。
对方身上有种沉静渊深的气质,确非常人。
此刻,他放下了对风的驱逐。
红袍开始在山风中微动,破损的衣袖下,伤口依旧渗着血。
那里的尸煞之气被雪花印暂时压制,但阴寒刺骨的感觉依旧如附骨之疽。
他面上却依旧挂着那副懒洋洋、仿佛只是出门踏青却不小心崴了脚的神情。
不疼的。
他想。
谢琢走向石亭,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长贺的双眼——那双眼眸颜色清浅,乍看与常人无异。
但细看之下,便能发现那瞳孔深处缺乏焦距映不出人影天光。只是一种极为自然的放空状态,仿佛透过他在看着更远处的虚空。
原来如此。
是个瞎子。
却瞎得如此不动声色,几乎以假乱真。
长贺示意他把手放在桌上。
谢琢依言,搁在石桌。
破损的红袖掀开,露出那道皮肉翻卷、色泽青黑的伤口,阴寒的尸煞之气丝丝缕缕地从中渗出。
“师父,前辈他……”落木在一旁忍不住开口,语气焦急。
长贺轻轻抬手,止住了徒弟的话头,而后对谢琢说:“在下长贺。劣徒顽劣,给道友添麻烦了。”
声音温和醇厚。
谢琢笑了笑,笑容因失血而有些苍白,却依旧带着几分懒洋洋的意味:“不麻烦。在下谢琢,取璞玉难琢之尾字。”
长贺顿了顿:“……”
面无表情地对着他的方向“看”。
落木并未察觉这是他们之间的阴阳对话。
见长贺没说话,谢琢又把那只惨不忍睹的胳膊往前送了送,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眼神里却满是“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演”的兴味。
长贺神色未有丝毫动容。
他微微倾身,伸出三根手指,精准无误地虚按在谢琢手腕寸关尺处。
指尖微凉,带着淡淡的药草清气。
“煞气蚀骨,阴寒入脉。”他缓声诊断,语气平和,说出来的话却吓死人,“早日自备后事吧。”
落木在旁一僵:“……”
谢琢眉梢一挑:“道友好指力,好感知,好高明。”
长贺收回手,语气依旧温和,十分客气:“略通岐黄罢了。”
“你徒弟害的,不能治就赔钱。”谢琢脸色瞬变。
“其实我比较喜欢和阎王抢人。”
长贺又客气地将话说回来了。
谢琢的唇线紧绷着,正想回敬几句更不客气的调侃,却因他这一句话笑意抑制不住地上涌。
清朗,而又带着点无可奈何的低笑。
骤然被逗乐了的他,带着点不加掩饰的鲜活气。
长贺轻喟一声:“别笑了,打扰我看诊。”
谢琢闻言,眼底笑意更深,最终化作一声带着叹服的一句:
“行吧,三师兄。”
他收敛了笑容,但那份少年般的鲜活气似乎还在他眼角眉梢停留了片刻,未曾立刻散去。
步虚宫第十一代的亲传弟子当年非死既离,而今相隔数十载,好幸有了转色。
长贺听了这声无比自然的“三师兄”,只是抿了一口茶,没说话。
他排第三,是医修。
而谢琢排笫五,是最小的,也是离开得最早的。
……
山风穿过石亭,呜呜作响。
吹动长贺素朴的青袍下摆,也拂过谢琢染血的红衣。
落木识趣地将此方天地留给他们,隐隐退去。
“你这不是记得我是谁吗?”
长贺转向风声来处,那双缺乏焦距的眸子仿佛在凝视远方的云海,声音温和。
“我不知道,”谢琢难得琢磨了一下,“每次被风掠过耳畔,便总能想起些以前的事。”
他也是刚刚记起的。
长贺不置与否。
“那先不论,你身上的气息怎么回事?”
“什么气息,不就被两个山妖精怪不小心伤到了?”
长贺轻轻摇头。
“你有一道至寒至暖的灵力与尸煞阴寒抗衡,它替你吊住心脉,锁住生机。倒像是一个护命印记,你还记得是谁种下的吗?”
谢琢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懒散模样,甚至勾了勾没什么血色的唇:“不记得。或许是阎王爷嫌我烦,不肯收,随手盖了个戳吧。”
长贺极浅地笑了一下,拿这小师弟没办法。
不记得,还是不想说?
他转过身,准确地面向石桌,执起茶壶,又将一只空盏注满七分,轻轻推向谢琢的方向。
“粗茶,聊以暖身。”
谢琢没碰那茶盏,只看着对方行云流水、毫无滞碍的动作,迟疑道:“三师兄,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①出自杜甫《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指 落木与长江对照,寓时光流逝、生命无常的慨叹。[摊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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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第一卷】略通岐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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