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天空呈灰蓝色,月亮升至中空,庭中花草树木、房屋瓦舍都披上一层月华,如小潭积水。
小厮提着灯笼在前方疾走,脚步轻而快,身后跟着个披黑色连帽大氅的男子,在大氅掩盖下看不出高矮胖瘦,也疾步朝里走。
他双手揣在身前,不住搓手,试探着问:“周大人心情如何?”
小厮不敢答话,又不敢沉默,只道:“奴才不知,老爷在书房等您。”
到了书房前,小厮上前叩门,得了里面人回应才冲男子点点头。
进了书房,男子褪下兜帽,露出一张消瘦刻薄的脸,垂着头作揖:“老师。”
话音刚落,周孺彦抬起一只手:“你既不是我门客,也不是我亲收弟子,不必总以学生自称。”
苏常年一颗心提了起来,后背冷汗涔涔,面上愈发恭敬:“提携之恩,永不敢忘。”
“啪!”周孺彦拍桌:“你还知道提携之恩?”
接着他怒不可遏起身,围着书案走了半圈,盯着苏常年:“你可知我今日为何叫你来?”
“是为安置难民不当一事。”
“你也知道不当?”周孺彦背手朝前走了两步:“当时我将这件事交给你让你办好,办好,我知道你的德行,不从中贪点是不可能的,没曾想你竟敢贪成这样!先帝将这件事交给我来办,你办得怎么样,别人都只将此事按在我头上!苏常年,你还有脸叫我一声老师!”
“你几碗白粥几粒碎银打发了那么多难民,还敢跟我说置办了屋舍良田,安置妥当了!你怎么敢这么阳奉阴违?”
“也怪我当时太忙,又觉得你已经是官场老人了,做事不至于出格,你倒是好,真叫我刮目相看!”
周孺彦越说越激动,一张慈眉善目的脸此刻几乎遍布寒霜,叫苏常年低下的头不敢抬起来看上一眼。
“老师,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怪我掉钱眼里了,您别生气,当心身子,请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我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绝不叫陛下将此事牵连到您身上,再说他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帝,也不敢把您……”
“啪!”
又一声脆响,不过这次是周孺彦的巴掌落了下来,打得苏常年颤颤巍巍,一个趔趄跪了下去,伏地不起:“老师,学生知错。”
“你错在哪里?”
“阳奉阴违,贪心不足,办事不力。”
周孺彦冷哼:“我看你还是不知道错。”
在苏常年悔恨的目光中,周孺彦冷声道:“你错在藐视天家威严,陛下就是陛下,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不要再说。常年,我还以为你懂我,看来是我想多了。”
“老师,我知您想要的是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实现政治理想,并非以下犯上,学生知错,不会再提这等话。请您稍候,我定将这件事处理好。”
“哼!”周孺彦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出了书房,苏常年戴好兜帽,匆匆从周府出来,上了自家马车。
他捂着脸,那里还隐隐作痛,但是更痛的是刚才周孺彦那失望的眼神,若有实质一般戳在他心尖肺管上,他没想到那些个蝼蚁居然敢闹这么大,竟敢公然在皇城脚下抢掠,还将此事闹到了新帝面前,更没想到那个草包文盲竟然敢在朝会上提,而皇帝既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提了,哪怕周孺彦把持朝政,这件事也必须有个摆上明面的解决办法和结果,谁让皇帝再窝囊也终归是皇帝呢。
一路回了苏府,苏常年已经在回来的路上想好了对策,既然是卑微的蝼蚁,那就踩进泥地里,血肉和泥土融为一体藏好便罢了。
他吃下去的那些钱,一个子也不会吐出来。
苏常年的心慢慢硬如磐石,坐到书桌前,大手一挥刷刷写了个字条,递给旁边侍卫:“把这个送去城外风雪庙。”
侍卫匆匆领命走了,出了苏府,骑马疾驰而去。
府外高墙之上,两个黑衣男子静静看着这一幕,其中一人捅了另一人胳膊:“走,跟上!”
—
夏日的夜总是热,李祝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哪怕是穿着短袖短裤,身子依旧出了一层薄汗,他伸手一摸头皮发根处,全是细密的汗。
太热了,根本睡不着,从躺上床到现在他一直不断扇风,然而手腕都快扇断了,也没觉得有多凉快。
终于在精疲力竭,夜深以后,温度降下来,他快睡着了。
但就在这时,一阵开门声“嘎吱”响起,拾玉走了进来,神色慌张:“陛下,陛下?”
他这一叫,看李祝酒半眯着的眼睛睁开,心一横:“出事了。”
李祝酒蹭的坐起:“怎么了?”
“陆侍卫求见,此刻正在殿外候着,奴才瞧那神色,约莫是大事。”
“叫他进来!”李祝酒一边说,一边匆匆穿了鞋出去,刚好陆靖平从外面进来,言简意赅:“陛下,属下按您的吩咐一直监视苏常年和周孺彦,今晚果然有动静了,苏常年府上有人去找了周孺彦,不知是否是他本人,一柱香后从周府出来回了家,紧接着一个侍卫模样的人急匆匆从苏府走了,根据我的判断,大概是领了苏常年的命令要去办什么事。”
“这么急促,会是什么事?”李祝酒喃喃道。
“属下不知,但监视的人已经跟着去了,看那人去的方向,是城外西南角。”
“那里有什么?”
陆靖平想了想:“有个银杏村,距离村子不远有个别庄,不知是哪个豪绅的。”
“没了?”李祝酒问,一个侍卫半夜匆匆领命出去,要去村子里?去做什么呢?苏常年派人去找周孺彦又是为何?
他脑子飞快转动,思索近日这两人有什么事,思来想去,只有前几日他沉不住气在朝堂上问责了难民处理不当一事,当时周孺彦说给些日子处理。
而几日后的今晚,苏常年就上门了,这样看来,当时安置难民的事,周孺彦可能交给苏常年去办了,现在事情没办好被翻出来,所以周孺彦要找人麻烦。
周孺彦找苏常年麻烦,苏常年又找谁麻烦?显而易见。
那群手无寸铁的流民。
李祝酒额角直跳,心有不安,就在这时,又有人来报,神色慌张,李祝酒传了人进来,又带来了个爆炸性消息。
苏常年派人去了风雪庙,不久后村子周围来了一伙人,竟直奔流民而去!
李祝酒心神大乱,强行稳定片刻,道:“陆靖平,你带几个人去保护百姓,去的路上搞出点动静,我们没有多少人可用,这样,可以引皇城巡逻队跟着去,保险些。对了,别暴露身份。”
“是!”
陆靖平领命出去,李祝酒更加睡不着了,来回在房中踱步,焦躁不已。
门外,拾玉看在眼里,匆匆往隔壁寝殿去。
不久后,贺今宵匆匆披着衣服过来,一来就见李祝酒扇着扇子一脸的火气,他接过扇子帮人扇了起来:“发生什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妈的,苏常年那个畜生,他可能想把那些流民全杀了!”李祝酒说完,一屁股坐到床上,眉毛都要拧到一起了。
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贺今宵也在一边坐下,手中扇子扇个不停:“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做这种事。”
“他都敢做,肯定有把握隐瞒,如果不是我之前就让人盯着这两人,今晚也不会知道这个消息,到时候那群流民一死,本就是孤家寡人拖家带口来讨生活的,一起死了,这世上就没人会知道他们的冤屈,给他们讨公道。”李祝酒越说越烦,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把苏常年活剐了。
借着烛火,贺今宵看见他鬓角都是细汗,这里的夏天着实太热,宫里虽然供应冰块,但是寝殿实在太大,放再多冰消暑效果也不理想。
他从兜里掏出掏出帕子,轻轻帮李祝酒擦拭着,一边哄劝:“别担心,陆靖平身手不错,肯定可以保住那些百姓的,不然这样,我现在去追他们,跟他们一起去,多个人多份力。”
贺今宵的本意是帮李祝酒分担一下,但这话刚说完,李祝酒就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厉声道:“不行!”
说这话的同时,他脑海里浮现的是长虞守城的最后一晚,贺今宵从千军万马里杀出来,向他奔来,为他挡剑的场景,那么多长枪贯穿胸膛、心脏,戳出儿臂粗的豁口,里面鲜血横流,碎肉横飞,他眼睁睁看着人那人在自己面前一点点失去生气。
李祝酒心跳如擂鼓:“你老实待着,你现在已经不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了,万一出点意外怎么办?”
“你担心我啊。”贺今宵表情有些受宠若惊:“你别臭着一张脸,我不去就是了。”
于是这个晚上,贺今宵又很臭不要脸的和李祝酒挤上了一张床,笑得很是春风荡漾。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李祝酒不敢睡,也睡不着,他好歹要等到个回信才安心。
—
城外,陆靖平随手射伤了一个守军,引得巡逻士兵打着火把齐齐往他这边追来。
报信人在前面带路,他带着十几个人策马跟在身后,往那群流民的落脚地奔去,身下的马蹄每一次飞跃都几乎和身子齐平,又不甩开身后追兵太远,他们不打火把,就借着追兵的火光一直跑。
“站住!别跑!你们是什么人!”
巡逻卫兵一直追,却怎么也追不上,只好在身后徒劳地喊。
陆靖平一路带人跑了许久,终于到了皇城外一处郊外,距离银杏村不远的地方,建起来一个小小的村子,木屋错落有致,看起来就新建不久,大概就是难民们搭建起来的。
而那地方此刻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叫喊声不绝于耳,借着火光,陆靖平看到一群蒙面黑衣人手起刀落,砍得一个又一个人血肉横飞。
少年人胸腔里燃起怒火:“快,别让他们再杀人了,那些全是百姓!如果可以,活捉几个,要是不行,那就都砍了!”
一行十几人,全是陆将军府的手下,此刻见了这场景,个个愤懑,都抽出刀迎了上去。
火光之中,刀光剑影,铿锵作响。
一阵厮杀后,马蹄阵阵,皇城巡逻卫兵到了,见此情形,先是一愣,而后为首的统领很快判断出形势,黑衣人想杀这群百姓,而其余一群蒙面人在跟黑衣人抗争。
天子脚下发生这种事,那统领操了一句,道:“他妈的敢在皇帝老子眼皮子底下乱杀人,活腻歪了!都给我上,保护百姓!”
然而那伙黑衣人动作敏捷,身手了得,个个单拎出来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手起刀落间能连杀数人,陆靖平手下渐渐伤了好几人,巡逻队更是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真要真刀真枪干仗,全是绣花枕头,眼瞅着居然打不过那群黑衣人,陆靖平几乎咬碎后槽牙。
但人数上的优势也起了点用,至少残存的百姓是被护在了身后,可那些黑衣人个个面露凶光,见事情败露,竟有两波人来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等别人拿主意。
其中一人邪邪一笑:“怕什么?把他们都杀了,不就不怕事情败露了吗?”
此话一出,所有黑衣人爆发出惊人的武力,竟真有全部除之的意思,不管不顾砍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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