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纠结?”贺今宵问着,一把夺过那被蹂躏得不成样的纸团,一个抛物线飞到窗上又弹落地上:“那就都不选,等两天再看,万一有转机呢。有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李祝酒看着那团被抛开的纸团,竟真觉得像是烦恼被抛开,心里一轻:“那就先不管了。”
贺今宵笑着劝慰:“这就对了,好吃吗?再来一块?”
他又拿起一块桃酥递过去,李祝酒乖乖张嘴接住了,嚼吧嚼吧,道:“你想噎死我!给我倒杯茶!”
事情就那么一拖再拖,双方还在较劲,李祝酒不想轻易放过这个拿下苏常年的好机会,而周孺彦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松口。
就在彼此都在等对方松口的关键时刻,李祝酒又收到了来自洪光斗的折子,打开一看,这老头竟然从皇帝老子骂到满朝臣子,行文之间,字字玑珠,又没脏话,骂得李祝酒那叫一个有苦说不出。
而通篇就表达了一个意思,拨下去的钱太少,干不了事。
李祝酒将那奏折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不可思议道:“这蕴城太守未免太贪了吧?一张嘴就问我要一百万两银子,拨完款项竟然还敢嫌少?”
手中奏折被贺今宵拿走,反复看了几遍,琢磨出点不对劲来:“他自己问你要的一百万两?”
“是。”
“他既然主动要一百万两,怎么拿了钱还嫌少?既然他一张口就是具体数额,并不是叫你看着办,就说明他对要做的事需要花多少钱心里有个底,不至于要了那么多拿到了又写奏折回来骂你钱给少了。”贺今宵分析着,越觉得里面有鬼。
拾玉正给皇帝斟茶,听了这话也是一脸担忧:“哎哟,陛下,那蕴城太守折子来得勤,想必是情况很不好了,这这,中间会不会出了什么状况?”
二人身后,四喜正和一个小太监抡着膀子扇风,闻言他手一顿,一下联想到了当初长虞城负隅顽抗,本就危急的情况下又出现内鬼,导致军粮被劫,而如今被运送到蕴城的银子……会不会也是出现了类似的情况,比如……被克扣了?
贺今宵往摇椅上一靠,也想到这个,他道:“洪光斗当然不会要了一百万两又嫌少,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实际到手的不是一百万两,至于是谁克扣了,一层层查下去,只要这查账的人不偏不倚,谁克扣了多少,一个也跑不掉。”
这么一说,李祝酒也来了气:“查!让虞远给我狠狠地查!”
这货既然能短时间内拿捏主苏常年的死穴,足以证明他不是个废物,那既然是个好使的,自然要经常拿出来用了。
刚得了好处的虞远果真一点不含糊,查起这事来雷厉风行,这一百万从中央全须全尾地下放,一路行经各大小行政区划,经了哪个官员的手,经手时是多少,到下一级手里又是多少,虞远一一挨个儿查了起来。
这一动作,搞得朝野上下风声鹤唳,原本因为周孺彦辞职跟着一起撂挑子的官员都不敢再造次了,绝大部分竟然因为这件事奇迹般安定下来,不再闹了,局势还真就好起来了,权力的天平往李祝酒这边倾斜了一点,在这次误打误撞的克扣银两事件上。
李祝酒有些高兴地和贺今宵说完这事,后者笑着道:“克扣银两恐怕已经早就成了惯例,要说正常情况下,地方官员拿了钱,是多少也就收着了,不够的也只能咬牙再想办法,是万万不敢将这事堂而皇之往上奏报的,这些人大概是没想到这次遇到个硬茬,竟然就那么大大咧咧地将事情捅出来了。”
“是啊,这一百万两还不知道最后到了洪光斗手里还剩下多少,才惹得老头这么生气。”
“估计不会超过三十万两。大官拿大头,小官拿小头,最后就剩下三瓜俩枣,什么事都办不成,才把洪光斗逼急了。”贺今宵笑着放下手里的书,懒洋洋地撑着脑袋,斜靠在床榻上,漫不经心道:“好无聊啊,我们来谈恋爱吧。”
这话头调转太快,李祝酒憋得满脸通红:“你正经一点!脑子里都装些什么!”
“满脑子都在想什么时候能和你谈恋爱。”
就这旖旎光景,又给一声惊呼打破了!
“啊,我,我什么都没听到!”
四喜本来是来通传的,结果好死不死听了这一耳朵,叫他个纯情少年郎羞死了,这两人真是混不正经!
说着他就往外跑,被李祝酒叫住:“来都来了,跑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回陛下,杜侍郎求见,此刻正在殿外候着。”
“啊?谁?”李祝酒有点脑经短路了,这满朝文武都是官,他快要分不清谁是谁了。
贺今宵友情提示:“杜青云,那个抢了苏常年活儿的墙头草。”
李祝酒终于想起来这号人,道:“叫他御书房等着吧。”
一刻钟后,书房内,杜青云跪伏在地汇报情况:“陛下,臣自升官以来,无一日不感激皇恩浩荡,时刻都在想着怎么回报陛下,眼下朝堂上云波诡谲,苏侍郎恶事做尽,首辅大人竟一力作保,臣吃皇家的饭,拿皇家的俸禄,实在看不下去此等奸臣贼子竟然逍遥法外无法无天!是以臣拼死,有一事相告!”
“既然是国事,如实以告便是,何来什么拼死相告?青天白日的,谁还能把你抓了去不成?”李祝酒看不惯这幅小人挺胸脯装出正义凛然的样子,但眼下焦灼,有点消息也是好的。
“臣这话一出,必定得罪首辅大人,是以才言拼死。”杜青云一副慷慨赴死的样子,接着道:“蕴城太守洪光斗,乃是一介忠臣,在位数年,所言所行无一不是为了百姓考虑,克扣朝廷下拨款项惹他老人家大怒一事,臣猜测,和苏侍郎脱不了干系!”
“猜测?”李祝酒心道,能靠点谱吗?
“臣有依据!”杜青云急了,他可是纠结了好久才决定帮一把皇帝,把苏常年拉下水,这些年遭受的白眼、窝囊气,还有那一痰之恨,叫他怎么能忍住在这人低谷时不踩上一脚。
而他掌握的这个把柄,一直都是他反水的筹码,而眼下是将这筹码放上来的最好时机,再晚等到虞远查清楚那些克扣银两的贪官污吏,他这筹码就不赶趟了!
“去岁秋闱,三甲进士中均有文采低下之人,这些人入了翰林,朝堂,个个是一顶一的草包,就这水平如何能考中进士做官?陛下可有想过!”杜青云说着,语气急切起来,他眸中渐渐燃起星火,他不能忘记自己曾经从一个鸟不拉屎的山村里拼命读书,寒窗十年进京赶考,一路从童生到三甲进士及第!那是何等的艰辛?
而三甲之中,过半人都是用银两砸来的!那些出生在官宦之家、富贵之家的脓包,大字不识几个,忽然能轻轻松松入朝为官,不需要努力就能获得普通人努力了数十年甚至是一辈子都得不到的做官的机会。
而他杜青云,一朝应试,不过三甲及第,可就算是这样,属于自己的位置也轻易被人挤了去,他清楚记得放榜那日,他榜上有名,一封书信寄回家告知高堂,欢欢喜喜打算过几日接家人风光进京,却在第二日得知放榜弄错了名字,没有他杜青云!
他多方打听才知,那顶替了他的人,送了考官金玉珍珠,换了这功名!
那之后,他浑浑噩噩,一度消沉,无言回家面对双亲,终日在京中游荡,却不曾想偶然被苏常年看上才华,后来被举荐,入朝为官……那明明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居然还要他卑躬屈膝来换,腆着脸求着巴结着,才得到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李祝酒虽然是个学渣,但是在现代上学的时候多少听过一耳朵历史,知道古代官场黑暗,科考作弊更是屡禁不止,听了杜青云这话,他问:“你的意思,去岁科考,考官受贿舞弊?”
聊到这里,几乎不用再问,李祝酒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是谁当了这考官。
果不其然,立刻就听杜青云道:“去岁秋闱,考官正是苏侍郎!”
他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对这等腌臜事极为不齿,恨声道:“不止如此,臣还知道那行贿的人,正是户部郎中徐海!而徐海作为苏侍郎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吞了这银两,会进谁的口袋,恐怕是不用臣多说,陛下让虞远查账,怎知账面是虚是实?那徐海一个草包,从此处入手,保管他什么都抖落得干干净净。”
—
同一时刻,周府。
“咚咚咚!”
安静的室内响起一阵急切的磕头声,苏常年把项上人头当做铁头似的一直往地上撞,哭着喊着:“老师!学生知错了!学生真的知错了!如今屠杀流民一事,虞远大概是拿出了我的命脉,是我一时脑热,做错了事,是我对不住老师,我没想到,我错得这样离谱,老师一边骂我,一边竟然愿意赔上老脸保我,学生这辈子能遇到老师,死也无憾了。”
“宫中耳目来报,杜青云找陛下了,我猜是抖落去岁舞弊一事,估计这会儿已经让虞远拿了徐海调查,苏常年,你真是糊涂啊!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如今官拜礼部侍郎,怎么就改不掉这敛财的臭毛病!我早就说过,你迟早死在这上面,你怎么就是不听呢!”周孺彦说着,动了气,忽觉心口刺痛,颤抖着捂着心脏,身子倾斜就要倒地,苏常年眼疾手快,一骨碌爬起来扶住周孺彦:“别动怒,老师消消气!”
扶着人坐下,喂了药,苏常年才又乖乖回去跪着。
“老师还是别和陛下闹得太僵,学生虽愚笨,也看得出来陛下其实聪慧,装傻充愣,并不真傻,是学生想当然了。如今贪污和屠杀流民这两件事加起来,大罗金仙来了也保不住我,老师不要因为这个和陛下闹得不可转圜。现在陛下还不知顾乘鹤等人之死也有我一份,我认了罪还能死得干脆,等日后通敌叛国的帽子扣下来,到那时我怕是想死都难了。”
周孺彦也叹了口气:“也怪我,当时没拦着你,才让你酿下大错。”
苏常年说道这里,鼻涕眼泪一起流了满脸,视线里的周孺彦渐渐模糊了,他抽噎着,身子颤动,视线里的老师也晃动着,渐渐变得年轻些,硬朗些,身上的薄衫变成厚重的狐裘,此间背景变成陈年风雪,在那个乡野闹市上,冰天雪地里,弯腰冲他笑。
“半大小子学姑娘家卖身葬父,卖给谁?”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陆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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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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