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的身份——体系创始者的归来——虽未向全社会公开，但已在最高议会和相关部门内部引发了惊天动地的震动。“天枢”核心所在的巨大地下圣殿，气氛已然不同。
这里不再是临时的指挥中心，更像是一个被小心翼翼供奉起来、却又被严密看守的圣地。
林微站在主控台前，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工作人员态度中那复杂的混合情绪：有无法掩饰的敬畏与好奇，有学术层面的狂热与兴奋，但更深层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忌惮，甚至是…监视。她不再仅仅是“林顾问”，她是“创始者”，一个活着的传说，一个手握无法想象权限的变量，一个足以颠覆现有秩序的存在。最高议会同意她牵头组建“心理年龄体系监督委员会”，与其说是信任，不如说是一种不得已的妥协和近距离的管控。
委员会办公地点设在了联邦司法大厦的高层。这里视野开阔，装修风格冷峻而高效，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体制的权威感。
连续数日的高强度会议和架构讨论让林微有些疲惫。这具年轻的身体尚未完全适应这种节奏，更重要的是，与当代官僚体系打交道所耗费的心神，远超她想象。那些精妙的程序拖延、隐晦的权限限制、以及无处不在的“为了稳妥起见”的保守态度，都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束缚。
她需要透口气。
暂时离开那间充满了审视目光的会议室，她来到了位于大厦中庭的公共咖啡厅。这里相对宽松，柔和的自然光从玻璃穹顶洒下，舒缓的背景音乐勉强中和了一些建筑的冰冷感。她点了一杯最简单的黑咖啡，找了一个靠窗的安静角落坐下，目光下意识地观察着周围。
咖啡厅里的人们，大多是大厦里的职员和访客。他们大多行为得体，交流低声，但林微敏锐地注意到，许多人手腕上都戴着最新款的、能够实时监测情绪波动和压力指数的智能腕带，偶尔有人会下意识地瞥一眼腕带屏幕，仿佛在确认自己的状态是否“得体”。一种无形的、对自我情绪管理的焦虑感弥漫在空气中。这就是她创造的体系在微观层面的体现——人们不仅被系统评估，更逐渐将这种评估内化，进行自我审视和约束。
正当她沉浸在这种观察中时，一个身影在她对面的座位停了下来。
“抱歉打扰，林博士。其他位置似乎都满了。”
“请坐，凌顾问。”林微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她并不意外这场“偶遇”。
凌枢优雅地落座，姿态无可挑剔。“希望委员会的筹备工作没有让您过于劳累，林博士。重建秩序总是比破坏它需要更多的耐心和…程序。”他的声音平稳悦耳，措辞严谨，每个字都仿佛经过权衡。
“秩序需要建立在正确的基础上，而非仅仅是程序的堆砌。”林微轻轻搅动了一下咖啡，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正确与否，往往需要时间来检验。”凌枢啜了一口茶，动作舒缓，“现行的体系运行了数个纪元，保证了前所未有的稳定与繁荣。任何过于激进的改动，都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风险。议会的意思，是希望委员会的工作能以‘优化’和‘完善’现有框架为主，而非…推倒重来。”
他的话听起来是建议，实则是在划定红线。
“凌顾问对‘天枢’系统的理解很深？”林微将话题稍稍转向技术层面，试图探知他的深浅。
“略有研究。”凌枢回答得十分谦虚，但眼神中透出的自信却表明绝非“略有”那么简单，“我认为系统的核心优势在于其评估模型的精确性和规则的可执行性。后续的许多问题，或许源于对核心规则执行的不彻底，或者…外界变量的不当干扰。”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林微一眼。
“或许恰恰相反，”林微迎上他的目光，“问题可能在于，后续附加的规则过于繁琐，甚至背离了最初的核心原则——促进人类个体的全面发展，而非用单一数字进行界定和限制。”
“全面发展需要框架指引，林博士。”凌枢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绝对的‘自由’往往意味着混乱。系统提供的正是一个清晰、可靠的框架。我们需要做的，是让这个框架更坚固，更能抵御…异常值的冲击。”
他的用词——“异常值”——让林微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天光柔和，咖啡厅的音乐舒缓，但他们所在的这个小角落，却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关于世界根本运行逻辑的较量。
一个代表着回归原初、解放潜能的变革力量。
一个代表着维护现有、强化秩序的保守力量。
凌枢不再是地下圣殿里那个略显被动的技术专家，在这里，他是体制的化身，是带着明确使命前来“协助”同时也是“制约”创始者的审视者。
“看来我们对‘完善’的理解，存在根本性的差异，凌顾问。”林微放下咖啡杯，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
凌枢微微欠身，礼仪周到：“这正是委员会存在的意义，林博士。通过充分的讨论和严谨的流程，我们可以找到最‘稳妥’的前进方向。”
他站起身，拿起那杯几乎没怎么喝的绿茶。“不打扰您休息了。下午的会议议题是关于监督委员会的第一期权限范围草案，期待您的见解。”
他转身离开，步伐稳定而从容，很快消失在咖啡厅的人流中。
林微独自坐在窗前，指尖感受着咖啡杯残留的温热。
下午的会议在司法大厦最大的环形会议室举行。椭圆形的长桌旁，坐满了监督委员会的成员——其中既有陈博士这样对体系初衷抱有理想主义情怀的学者，也有不少像凌枢一样来自各个部门、眼神中带着审视与谨慎的技术官僚和行政官员。气氛凝重而正式。
会议的主题正是审议《心理年龄体系监督委员会第一期职权范围草案》。
一位来自司法部的代表，一位表情严肃的中年女士，正在逐条宣读草案内容：
“…第五条：委员会有权调阅‘天枢’系统非涉密运行日志及社会管理数据，但任何数据调用需提前三个工作日向‘天枢’系统管理办公室报备，并明确调用目的及范围…”
“…第七条：委员会可就体系运行提出优化建议，所有建议需形成详细报告，附可行性及风险评估，提交最高议会下设的‘社会技术伦理审查分委会’进行初步审议…”
“…第九条：委员会暂不具备直接修改‘天枢’核心算法及基础规则的权限。如确有必要，需提请最高议会进行全民听证…”
“…第十一条：涉及对现有已判定心理年龄进行重新评估或大规模复核的个案或群体，需…”
林微安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敲击。每一条款都像是一道精心设计的枷锁。
陈博士几次想开口反驳，都被旁边的人用眼神制止了。显然，会议开始前，某种“共识”已经在一定范围内达成。
草案宣读完毕，会议主持——一位资历深厚的议会代表——看向林微：“林博士，作为委员会主席，您对这份草案有什么看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林微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面前那厚厚的草案文本上。
“看法？”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认为这份草案，完美地诠释了何为‘用程序的复杂性，来保障实质的无效性’。”
会议室里瞬间一片寂静。几个官员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凌枢坐在她的斜对面，闻言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早料到她会如此反应。
“报备制度意味着我们所有的调查都将失去突然性和有效性；建议权意味着我们只能隔靴搔痒；没有修改权限，意味着我们即使发现了核心问题，也只能望洋兴叹；而重启评估的复杂流程，更是直接将绝大多数纠错的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林微的语气依旧平稳，但言辞却犀利如刀，“按照这份草案，监督委员会的存在，意义何在？是为了真正解决问题，还是为了向外界展示一个‘我们在努力’的姿态，从而延续旧有体系的惯性？”
那位司法部的女士忍不住开口：“林博士，请您理解，任何改革都需要循序渐进！‘天枢’体系关系到社会的根本稳定，我们必须谨慎！这些程序是为了确保…”
“确保不发生任何真正的改变？”林微打断了她，目光锐利地看过去，“我沉睡了几百年，醒来后发现，最大的‘不稳定因素’，似乎恰恰来自于体系本身的僵化和被少数人利用。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用更多的程序来保护这种僵化，而是需要真正的、有力的工具来打破它。”
“打破？”另一位来自社会管理部门的委员惊呼，“林博士，这太激进了！我们承受不起混乱的代价！”
“混乱往往源于不公和压抑，而非源于对不公的纠正。”林微寸步不让，“我提议，对这份草案进行重大修改。监督委员会必须拥有以下权限：第一，对‘天枢’系统的所有数据和模块拥有最高优先级的、无需事前报备的调阅权；第二，拥有在一定范围内直接暂停或修改明显不合理规则的紧急权限；第三，有权直接指令‘天枢’对存疑个案进行即时复核…”
她每说一条，台下就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这些要求远远超出了现有体制能接受的底线。
“这不可能！”
“这违反了基本程序！”
“议会绝不会同意！”
反对之声此起彼伏。
凌枢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像是一盆冰水泼在激烈的争论上：“林博士的提议，体现了创始者对体系深切的关怀和改革的决心。然而，权限的赋予需要与责任和能力相匹配。目前委员会初建，运行机制尚未成熟，贸然授予过大权限，一旦使用不慎，其本身就可能成为新的巨大风险点。”
他顿了顿，看向林微，眼神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立场：“我认为，草案目前的框架是稳妥且必要的。我们可以将其视为第一阶段的工作基础。或许，我们可以先集中精力，建立一套完善的评估标准和工作流程，用实际成绩来证明委员会的能力和可靠性，逐步争取更大的授权空间。这才是负责任的做法。”
他的话逻辑严密，立刻赢得了在场大多数官员的赞同。
“凌顾问说得对！”
“应该循序渐进！”
“先搭建好框架再说！”
林微看着凌枢，看着他轻易地用“稳妥”、“负责”、“循序渐进”这些看似无可指摘的理由，将她提出的实质性改革诉求化解于无形，并将议程重新拉回那份充满限制的草案框架内。
她明白了，下午在咖啡厅的交谈只是预演，这才是真正的战场。凌枢，以及他所代表的庞大体制，不会直接反对她，但会用无尽的程序、谨慎的借口和“负责任”的姿态，一点点消磨她的意图，将她重新纳入他们可以控制和预测的轨道。
会议最终在一片“还需进一步研究讨论”的氛围中结束。那份充满了限制的草案，原则上被“暂定”为委员会初期的指导文件。
林微第一个站起身，离开了会议室。陈博士等人面色沉重地跟在她身后。
凌枢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文件，看着林微离开的方向，眼神深邃平静，无人能窥知其内心真实所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