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包厢里熏着淡淡的檀香。
曹颖垂眼,指尖一页页捻过纸张,沈聿珩坐在对面,气定神闲地呷着茶,煮沸的热水放在桌面中间,水汽氤氲,模糊了眼底的神情。
良久,曹颖抬头,眼底狐疑:“沈聿珩,你摆这么大一盘棋,该不是专程给我下套吧?”
沈聿珩搁下茶盏:“我没那闲心,更没那工夫。”
曹颖:“如果按照这些材料重审,现有的证据链足够动摇原判。”
沈聿珩:“所以我说,你能赢我这一回。”
“我不明白,你图什么?”曹颖将材料往桌上一撂。
“圈内都知道你我一向不和,你出面,没有人会怀疑到我头上,”沈聿珩语气平淡,“只当帮我一个忙。”
“我是问,你为什么要亲手推翻自己赢过的案子?”曹颖倾身向前,“和这个委托人有仇?”
沈聿珩没开口,拾起玻璃水壶,往盖碗里注水。
“为了项医生?”曹颖冷不丁道。
他捻着水壶的指节一紧。
“好,这案子我接了,”曹颖向后靠进椅子里,唇角勾起,“但我有个条件。”
“讲。”
“案子胜诉之后,你离开国信,彻底退出。”
沈聿珩抬眼对上她的目光:“成交。”
......
云镜山浮云观一净室。
室内烟雾盘绕,香炉里燃着安神香,灰白的烟丝一缕缕逸出,悬在空气里。
项柔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比纸还白。
季云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来,铜盆边沿烫得他指腹发红。
他拧干毛巾,展开,擦干项柔额头上的汗。
车祸当日,他与师父下到崖底。
眼前江水浑浊,碎石遍布。
项柔已从沉车里挣出半个身子,手臂上蹭得全是血,趴在残骸边,眼神涣散,见人靠近便嘶叫扑抓,像是疯了般。
两人费尽力气才将她制住,送进医院。
西医说是颅内有瘀血,压住了神经,导致记忆混乱,需要做开颅手术。
师父当时一言不发,不经过任何人同意,当夜就把人从医院带了出来,不对,应该是偷了出来。
而后直接上山,断了与山外的一切联系。
师父言行笃定要带项柔回来医治,但季云心里没底,丝毫不敢怠慢,日夜守着。
“季云,”项怀德负手从外间进来,“今日如何啊。”
“醒过一次,闹了一通又睡了。”季云起身立在一旁。
“嗯,”项怀德坐在床沿,指腹去探她的脉,闭目凝神。许久,他才撤手,“魂魄虽已归位,却是如乱麻缠结,神光涣散。需得静养导引,慢慢梳理。”
他转向季云:“从明日起,你教她打坐。”
“啊?”季云喉头一哽,这人还没醒,怎么打坐啊,再说,“这……这不妥吧,我与他男女有别啊。”
项怀德眼皮未抬,声音却冷了几分:“你二人命中有缘,此乃天定。”
“什么命中有缘,”季云转到师父面前,“师父别骗我,我与她又不是正缘。”
“正缘?”项怀德骤然冷笑,袖袍一拂,“孽缘还差不多!若非此人,她何至于落得如此田地?”伸手拿来覆在她额头上的毛巾,“不过,经此一劫,反倒是开了道缘的契机。只要远离那人,静心涤虑,日后修行之路未必不能通畅。”
“可是师父……”
“啧!”项怀德不耐烦地一摆手,打断他,“七尺男儿,怎么做事磨磨叽叽的?天时地势尚且流转,缘法岂是一成不变?再说,”他扫了一眼床上昏睡的人,“她如今神志昏蒙,早断了俗念,你又在顾忌什么?”
眼见师父拂袖而去,季云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只低低吐出一句:“我不怕她生出什么想法,是怕我自己。日夜相对,呼吸可闻,怎能不生妄念?一念既起,贪痴俱来,师父难道想看见这样的局面吗?”
……
清晨,季云照理端着铜盆推开净室的门,里头空荡荡的,床上凌乱,人影无踪。
他心头一抽,热水晃出来,烫得手背一颤,扔下盆子冲了出去。
晨光稀薄,庭院里雾气未散。
一抬眼,却见项柔赤脚立在树间,正踮着脚往更高的枝桠间够。
晨风卷起她散乱的长发,阳光穿过叶隙,正好照在她仰起的脸上,明明未施脂粉,却透出一种近乎剔透的净。
她全神贯注,指尖将触未触到一只蜷在枝头的幼猫,对身外的动静浑然不觉。
宽大的裤管被风带起,露出一段雪白的脚踝,沾着清晨的湿泥,十趾因用力微微蜷曲。
季云怔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要作何反应。
“喂,搭把手!”项柔蹲在树枝上,朝他抬了抬下巴。
“好好好。”季云忙上前,伸手接过猫崽。
“这小东西,一大早就在这儿叫个不停,扰人清净。”项柔轻巧地从树上跃下,落地无声。
“你……”季云目光下落,“怎么鞋都不穿就跑出来了?”
“嗯?”项柔低头瞥了一眼,接过猫,“一时着急,忘了。”
“山里寒气重,不穿鞋容易……”话音未落,手腕骤然一紧,剧痛袭来!
项柔一手抱着猫,另一只手扣住他的手腕,反向狠拧:“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把我绑到这来?”
“大侄女!你可算醒了!”项怀德闻声赶来,宽大的道袍随风鼓荡,头发来不及梳,被风吹得手舞足蹈。
“二叔?”项柔扫了他一眼,手上力道未减,目光又转向季云。
“哎哟,快松手!”项怀德赶忙上前拍开她的手,“这是你大师兄,季云!”
项柔狐疑地打量季云,又看向二叔,“我可没答应拜你为师,”俯身将猫放下,看它窜入草丛,“送我下山。”
“下山?”项怀德捋了捋胡须,“眼下不行。”
“为什么?”
“你神光未聚,灵台未稳,下了山,恐生变故。”
“少拿这些话唬我。”项柔冷哼一声,转身便朝山门方向走去。
“季云,拦下她!”
季云脚下一跃,倏忽便挡在她面前。
项柔毫不客气,抬手便劈,攻势虽凌厉,脚下却带着虚浮。
季云并不硬接,步法圆转,如流水拂过礁石,只以柔劲轻拨化解。每一次看似轻描淡写的格挡,都恰好卸去她的力道,让她难以着力。
几招过后,项柔气息微喘,攻势渐缓,眼底却燃起一丝奇异的光彩。
她忽然变招,直取季云中路,季云侧身避过,右手顺势一带一引,项柔顿觉一股难以抗拒的柔劲牵引着自己,脚下踉跄,几乎转了一圈才稳住身形。
她站定,不再进攻,只盯着季云的手:“你这功夫,有点意思啊。”
忽然,她眉头紧锁,扶住额角,发出一声极轻的抽气。
一些混乱的碎片猛地撞入脑海,刺耳的刹车声,玻璃在眼前碎裂,还有杨琳琳苍白失焦的脸……
项怀德踱步上前,扶住她:“心生万法,亦缚万法。尘缘业障,皆有定数。他人之因果,非你之重负。强揽于身,无异于逆水行舟,徒损自身灵台清明。”
……
晨光未透,山岚尚浓。
项柔踏上简易的石阶,一步步向上。
冷冽的空气刺入鼻腔,她站在山间打开双臂,舒展胸腔。
山顶巨石,她盘膝坐下,阖眼。
体内气息如絮,纷乱纠缠。
她不再抗拒,只是静观。
躁动的另一重意识,时而咆哮,时而呜咽,她依旧呼吸沉缓,任其在体内冲撞。
日头跃出云海,金光泼洒。
她睁开眼,睫毛上承着晨露。
光线刺目,她却不避,直直望向赤红,直至眼底发涩。
白日里,她多数时辰在净室打坐。
香炉里换成了清心凝神的药草,气味苦涩,缭绕周身。
她内视己身,与那残存的意识对话,不再是厮杀,而是融合。时而头痛欲裂,如巨锤击面,时而豁然开朗,如淤塞的河道疏通。
入夜,她便寻到季云房里拆招。
拳脚渐渐褪去急躁,多了几分沉缓的意味。偶尔,她旋身发力时,会带出Zoey原有的狠厉刁钻,却又被迅速敛入季云所授的圆柔框架之中,成为一种新的劲道。
时日流转,秋去冬来,山间的小径被落叶覆盖,成一派萧瑟之景。
项柔依旧打坐、练功、看日出。
体内的嘶吼与冲撞,一日日平息下去,如同奔涌的浊流渐次沉淀,终归澄澈。
某一日打坐时,她忽觉灵台一片空明,过往那些破碎的片段各归其位,不再撕咬。
Zoey的影子仍在,却已不再是独立的威胁,而是化入她的骨血,成为她的一部分,或者说,是她终于接纳“她”,而“她”终于回归她。
项柔睁开眼,吹散香炉里最后一截香。
推开房门,见季云正在院中扫落叶。
她走过去,极其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扫帚。
季云微微一愣。
项柔已低头扫起树叶,慢悠悠的。
扫净一片,她抬头,呼出一口白气,脸上神色平静,眼神却较半年前深了许多,静了许多。
“师兄,”她开口,看向山门的地方,“送我下山。”
“下山?”
“山里头蹲了半年,骨头缝都生锈了,”她夸张地抻了个懒腰,“再说二叔云游未归,观里谁能管得着咱们?。”
“师父命我们守山,况且你……”季云横跨一步,挡在她身前。
“今天是跨年夜,一年一次,很热闹的,”项柔打断他,“反正我要下山喝酒,你愿意跟就跟着,不跟就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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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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