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盛的灌木丛中钻出来一个男人,他正疾步快走,在距离蛛丝一掌的距离堪堪停了下来。
正是元烬。
他额头上都是汗,盯着眼前几乎透明的蛛丝,谨慎的后退一步,端枪观察四周。
突然,一道细微的声音从身后传出,元烬耳朵一动,立刻侧身躲开喷溅来的蛛丝,甩手开枪。
“砰”地一声枪响,激起众多飞鸟扑棱棱地在头顶盘旋。
他躲藏到一处已经开始腐烂的断木之后,探出头来看向方才攻击自己的东西。
原以为是个凶兽,却没想到攻击他的那东西那么虚弱,中枪之后,竟然“嘭”一声从树上掉了下来,趴在了地上。
细瘦的腿部正在汩汩流血。
他判定这东西对自己没什么威胁,想要继续向前走,却和那个丑陋的怪物勉力昂起的头颅对上了目光。
他的脚步停顿住了。
尽管班宗的脸已经变形,但元烬还是通过那双有着浅色瞳孔的眼睛认出了他。
他内心震悚,从藏身处出来,快步走到了班宗的身前,看清他的模样之后,惊怒地攥紧了拳头。
他问:“是那个老人把你变成这样的么?”
可回以他的只是呆滞的目光。
元烬的眼眸猩红,他猛地一拳砸向树干,指骨上有鲜血渗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元烬发出压抑着痛苦的低吼。
他不能接受。
从在机甲上看见了老人的身影开始,他就可以断定,猴群袭击就是老人引发的。
可当初老人明明告诉他,他的目标只有林昭一个。
他以为他不会滥杀无辜。
所以在老人以藤蔓之城谋杀林昭失败之后他才敢厚着脸皮继续待着她身边。
他自欺欺人地为自己找了很多留下来的理由。
比如他们还要救班宗,他可以帮助林昭将老人引诱过来;比如林昭很强大,加上他已经知道自己身上的秘密,或许再次遭遇老人的时候,他们可以不这么被动;再比如老人卷土重来还需要时间,他不必这么早就离开……
可是,在看到曜血肉模糊地被疯狂的猴子拖离装甲车的那一瞬间,这一切的心理建设都崩塌了。
老人开始无差别杀人,而向他“通风报信”的,正是自己脑中的精神锚点。
换句话说,他们都是他害死的……
他正在与老人狼狈为奸,正在残害自己的同伴,他没有理由再留下来了。
所以将裴熊送进装甲车后,他就暗自离开。
只带了一把枪,没有留一句话。
他没有脸再说些什么。
他放逐了自己。
可在茫茫丛林中走了片刻,他便失去了目标。
天大地大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方。
思索片刻后,他便选择了一个方向。
他要去找老人,因为班宗还在他那里。
如果他把班宗救出来,即使之后林昭知道了真相,或许也不会那么讨厌他。
可现在,看着地上人不人鬼不鬼的班宗,他不由得感到一阵惶恐和愤恨。
她惶恐林昭知道真相后对他的憎恶;痛恨老人为他设计的命运。
他想,自己还不如一开始就死在那片草丛。
他黑沉着脸后退两步,猛地转过身朝着老人的方向跑去。
即使是救命恩人怎么样?
自己做了他这么多次帮凶,已经还清恩情了。
杀人就要偿命!
他在灌木荆棘中狂奔,毫不在意身上被划出的伤口。
终于,在肺部快要爆炸的时候,他终于看见了老人的身影。
“咔嚓”一声,元烬黑着脸给子弹上膛,拿枪指着老人的头颅,阴沉地走了过去。
老人嘴唇乌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的权杖也不见了。
元烬踢了他一脚,老人依旧一动不动。
他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经没有呼吸了。
竟然死了?!
元烬有些不敢相信,怔愣片刻,愤恨地踹了身前的树干一脚,接着站起身想要离开。
抬脚欲走,身体却一顿。
灌木丛的阴翳中,暗藏着几双红色的眼睛,正紧紧的盯着他。
在“呜呜”的低嚎声中,几只身上长着绿色苔藓的灰狼现出身来,空气中弥漫着腐肉与湿毛的腥气。
元烬见过这群灰狼,在藤蔓之城之前就一直跟着他们,没想到现在又狭路相逢了。
大自然中捕猎者还真是有耐心。
元烬僵立片刻,蓦然蹙眉嗤笑一声,心中觉得莫名讽刺。
自从离开机甲小队,他就没指望自己能活下去。
看来,他这是要和自己的“救命恩人”死在一起了。
他深吸一口气,举起枪对准了一头灰狼:“来吧,和我一起下地狱。”
*
班宗趴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猎物隐没进灌木丛中。
捕猎的本能驱动着他继续跟踪,尽管一条腿已经被打断。
腹部的丝腺吐出一股蛛丝来,班宗呆滞地用萎缩地如同厌食症患者的胳膊,将蛛丝裹住了自己的伤口。
胸侧长出的蛛腿已经变得稳健而有力,堪堪可以支撑住他的身体。
他回忆着刚才猎物消失的方向,贴地爬行起来。
蛛腿比手脚更灵活,班宗的速度快了许多,没一会儿蛛腿上遍布的触角毛便感受到了极具威胁性的震动。
同时,已经退化的鼻腔也闻到了灰狼凶性十足的腥气。
他没有再前进了,而是慢慢地爬上了一棵树。
人类的五感在急速退化,十几分钟之前他还能在远处看清猎人的样貌,而现在不过十几米远的距离,眼前只有模糊的身形了。
“砰砰”枪声连续响了几声便停止了。
猎物的身影和灰狼的身影纠缠在一起,没一会儿便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
班宗开始走神,他希望这些灰狼能给他留一点残羹剩饭,让他能够品尝一下人类的滋味。
但下一刻,便有一声枪响将他的注意力重新吸引了回来。
看身形那是一个女人,短发被风吹得凌乱,气势汹汹地站在灰狼包围圈外。
她怒喊:“元烬!你给我滚过来!”
班宗下意识的发出了一个名字的音节:“林、昭。”
接着,浑浊的双眼忽然亮了一下,他想起了什么。
……
“林昭。”曾经是班宗的一句口头禅。
小时候,他因为白化病被帮派里的孩子羞辱的时候,他羞恼大喊:“林昭!!”
她则立刻为他冲锋陷阵,将辱骂他的小子痛殴一番。
后来帮派间的气氛逐渐紧张,他被父亲限制出行,他会在屋里朝他眨眼,小声喊:“林昭!”
她会无奈地翻一个白眼,然后认命地偷偷带他出去。
长大一些,帮派开始频繁火并,他低声哽咽地喊:“林昭……”
她会给他盖上毯子,搂住瑟瑟发抖的他,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唱歌。
……
她离开之后,他依旧会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
在他反抗父亲的时候,在独自经营赌场的时候,在他夜里哭泣的时候,在他思念她的时候。
他分辨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或许是习惯性的依赖,或许也掺杂了几分喜欢,或许是想让她能像以前一样,重新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分担他的痛苦。
总之,这两个字就这么在心底默默陪伴了他好多年。
……
现在的他已经记不得这些细节,但与“林昭”这两个字所牵扯在一起的情感却牢牢刻在他逐渐退化的大脑里。
“林、昭。”
他又喊了一句。
就像被驯化的巴浦洛夫的狗,每当感到痛苦,就要喊这个名字。
他的眼眶中无知觉地涌出一滴泪。
可他的嗓子退化大半,发出的声音细如蚊蚋,林昭没有听见。
他看见林昭打光了子弹,和狼群徒手搏斗,她将猎物护在身后,自己却被咬的皮开肉绽。
他几乎是立刻便从树上爬了下去,他不要猎物了,他不想让她受伤。
可刚走到狼群外围,他便被一只中枪濒死的藏在草丛里的灰狼咬住了膨大的腹部。
敏感的腹部和腿不一样,穿刺痛几乎让他立刻昏过去。
他双手和蛛腿都在拼命摆动挣扎,可灰狼尖利的牙齿像楔子一样死死钉在他的腹部。
前面的人和狼还在搏斗,但空气中狼的血腥气已经开始盖过了人类的。
他还在挣扎时,却看见林昭和他的猎物已经冲出了包围圈。
一种被抛弃的恐惧如深井一般他没顶,他脖颈上的青筋绷起,不管还咬着他不松口的灰狼,徒手抓住地上的草皮便想朝着林昭爬过去。
他竭力大喊:“林、昭!”
可发出来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了。
“不要!不要丢下我!”他在心中呐喊。
蓦然爆发的情绪让他的人性回归一瞬,他低头,看见的便是自己令人作呕的诡异外形。
一股绝望感猛地涌了上来。
“林!昭!”他撕心裂肺的大喊,肺部爆发出来的气流将已经长死的声带都给撕裂,他吐出一口血。
但是前面的人没有回头。
“林昭。”不再是一句万能咒语了。
或许从她死遁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应该开始认识到这个现实。
泪水从浑浊的双眸夺眶而出,他拖着死咬着他不放的残废灰狼,一点一点朝着老人爬过去,在草地上留下一道拖行的血迹。
“对不起,林昭,我不想死。”
“我不想变成怪物。”
“我想活着。”
“我想和你势均力敌。”
“我想要被你看见。”
“即使要成为你的敌人。”
他爬到了老人旁边,却见老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而权杖也不见了。
他的面部表情都要扭曲,撕裂的声带震动起来,发出喑哑的声音,像哭又像笑。
他疯了一样在满是血的地上四处翻找,二十四小时的期限即将到达,人类的意识只有残存的一线,他的五感急剧退化。
耳朵听见的声音越来越模糊、眼前也只有像是被抹上了马赛克的色块、他的鼻子快嗅不到腥气了;甚至已经感受不到双手的存在。
忽然,树冠上垂下了一道蛛丝,蛛丝上缠一条长长的东西。
班宗顺着眼前的那东西抬头看去,就见树冠上满是那只黑色蜘蛛结的网,一张网叠着一张网,像是在绿色的纸上用白色油墨写出了几个大字。
“献祭人性,神将抵达。”
老人还是没有放弃最后一张牌。
他赌赢了。
班宗之后会变成人形的……不会让这种恶心的形态持续太久……我还是爱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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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 7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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