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南法的阳光与季风中悄然流转，如同门前那条平静蜿蜒的河流，不急不缓，却从不停歇。转眼间，他们在这座小镇已然度过了两个春秋。
小屋渐渐被真正打上“家”的烙印。门口歪歪扭扭地挂上了斯期亲手做的、刻着两人新名字缩写的小木牌。院子里多了几盆邵委试着栽种的香草，罗勒、迷迭香和薄荷在阳光下肆意生长，散发出清新的气息，偶尔会被斯期摘来点缀菜肴。老橄榄树的阴影里，摆上了一张略显笨重的原木桌和两把椅子，是斯期跟着镇上老木匠学的，手艺粗糙，却异常结实。
斯期几乎彻底融入了当地的生活。他能用带着口音但流利了不少的法语和邻居们聊天，知道哪家面包店的牛角包最酥脆，哪家肉铺的香肠用料最实在。他依旧会去老让诺的葡萄园帮忙，但不再是为了学习，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走动和陪伴。他的肤色是健康的蜜色，眉宇间曾经的冷厉和焦灼被一种沉稳的平和所取代，只有在看向邵委时，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才会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温柔与专注。
邵委的变化则更内敛，却同样深刻。他依旧安静，但那种笼罩周身、仿佛与世界隔着一层玻璃的疏离感，已然消散殆尽。他会在天气晴好的午后，拿着素描本坐在院子里，画下摇曳的橄榄树枝，或者偶尔掠过天空的飞鸟，笔触从最初的凌乱迟疑，变得渐渐稳定流畅。镇上小图书馆的管理员，那位总是戴着花镜的老太太，已经认识了这个安静漂亮的东方青年，会特意为他保留一些新到的艺术画册。
生活平静得像一首重复却永不令人厌倦的田园诗。
直到一个看似平常的傍晚。
斯期从镇上新开的奶酪店回来，手里拎着一块据说味道很特别的羊奶酪。推开栅栏门，却看到邵委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或窗边，而是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印着国内邮戳的航空信封，正低头看着，神情有些怔忡。
斯期的心下意识地紧了一下，快步走过去：“怎么了？谁寄来的？”
邵委抬起头，将信封递给他，声音很平静：“律师。斯家的一些后续手续，需要你最后签字确认。”
斯期接过信封，抽出里面的文件快速浏览了一遍。是他委托律师处理斯氏集团最后一点股权分割和彻底脱离关系的法律文件，流程走到了最后一步，只需要他签名即可生效。从此，他与那个庞大的、冰冷的商业帝国，以及背后所代表的斯家，将再无任何法律上的瓜葛。
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但此刻，看着这些正式的文件，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还是悄然漫上心头——并非不舍，更像是一种对过去的、最后的审视与告别。
他抬起头，看向邵委，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邵委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平静，只是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
“进去吧，外面风凉。”斯期揽住他的肩膀，将人带进屋。
晚餐桌上，两人都有些沉默。斯期仔细地将羊奶酪抹在烤脆的面包片上，递给邵委。邵委接过来，小口吃着，目光却有些飘远。
“你……”斯期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会不会觉得……可惜？”
邵委咀嚼的动作停住，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疑问。
“我是说，”斯期比划了一下，试图解释清楚，“那些东西……财富，地位……本来，你也应该拥有的一部分。”虽然邵委从未在意过，甚至可能厌恶那些，但斯期总觉得，是自己将邵委从那种虽然冰冷却物质优渥的环境中带离，来到了这异国小镇，过着近乎隐居的、清简的生活。
邵委安静地听完，低下头，看着手里吃了一半的面包片，沉默了许久。
就在斯期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斯期心里激起层层波澜：
“那里没有你。”
斯期拿着餐刀的手猛地顿住，愕然抬头。
邵委却没有看他，只是继续看着面包片，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那里，只有‘斯太太’。”他顿了顿，补充了两个字，“假的。”
那里没有会为他笨拙煮咖啡、会因为他的噩梦而整夜不眠、会因为他一句“喜欢”而高兴得像个小孩子的斯期。那里只有一段冰冷的婚姻形式，一个永远对他关着书房门的“丈夫”，和一个被冠以“斯”姓、却始终徘徊在外的影子。
斯期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疼惜瞬间涌了上来，堵得他喉咙发紧。他放下餐刀，伸出手，紧紧握住邵委放在桌面上微凉的手。
“这里很好。”邵委这时才抬起眼，冰蓝色的眼眸清澈见底，映着斯期动容的脸，“奶酪，”他指了指盘子，“也不错。”
斯期看着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释然和无比的庆幸。他用力握了握邵委的手：“嗯，这里很好。”
过去如何，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当下，是此刻握着的手，和共同选择的归处。
第二天，斯期在那些文件上签下了名字，那个与过去彻底割裂的名字。他将文件塞回信封，准备第二天寄出。
了却一桩心事，他心情颇好，决定晚上做一顿大餐。他翻出邵委之前偶尔会多夹两筷子的菜谱，兴致勃勃地开始准备。
邵委则被派去院子里摘些新鲜的罗勒和番茄。
夕阳西下，天色渐暗。小屋里飘出食物诱人的香气，混合着院子里草木的清新气息。
斯期正在厨房里和一条试图从案板上跳走的鱼“搏斗”，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
他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擦了擦手，快步走到门口。
邵委正背对着他，蹲在香草圃边，手里拿着几颗刚摘下的红透番茄。他的肩膀微微耸动，咳嗽声断断续续，并不剧烈，却似乎停不下来。
“怎么了？”斯期心头一紧，几步跨过去，蹲下身扶住他的肩膀，“着凉了？”
邵委摇了摇头，想说话，却又是一阵咳嗽打断，眼尾都泛起了生理性的红晕。
斯期轻轻拍着他的背，眉头紧锁。邵委的身体虽然好了很多，但底子终究比常人弱些，换季时尤其容易有些小毛病。他忍不住开始担忧：“是不是昨天傍晚在门口站久了？还是晚上踢被子了？要不要叫医生来看看？”
他的语气里带着不自觉的焦灼，信息素也微微波动起来。
邵委终于止住了咳嗽，抬起头，因为咳嗽，冰蓝色的眼眸里蒙着一层水汽，显得有些湿润。他看着斯期写满担忧的脸，缓了口气，才轻声说：“没事。可能……番茄的毛。”
只是被番茄植株上细微的绒毛呛到了而已。
斯期愣了一下，随即松了口气，但心底那点因为昨晚文件和自己过度反应而勾起的、关于邵委健康的后怕和阴影，却并未完全散去。他依旧蹲在那里，扶着邵委的肩膀，目光仔细地描摹着他的脸，仿佛要确认他真的无恙。
邵委任由他看着，安静地回望。夕阳的余晖在他身后勾勒出柔软的光晕，他手里的红番茄鲜艳欲滴。
过了一会儿，邵委忽然极轻地眨了下眼，看着斯期，用一种近乎平静的语气，说出了一句让斯期彻底愣住的话：
“别怕。” “我不会碎。”
斯期的瞳孔微微放大，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瞬间击中，又酸又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原来他那些细微的、甚至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过度紧张，邵委都看在眼里。
他不是在安慰斯期，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小心翼翼呵护在无菌室里的易碎品。他在这里，和他们一起，真实地活着，会咳嗽，会流汗，会沾染泥土和番茄的绒毛。
斯期看着邵委平静却坚定的眼神，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释然、自嘲，和更多的爱意。他伸出手，不是去检查邵委的额头，而是轻轻拈掉他发梢沾到的一点草屑，然后接过他手里那几颗饱满的番茄。
“嗯，”他点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我知道。晚上给你做番茄鱼汤，多放胡椒粉，驱寒。”
邵委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站起身：“好。”
两人一起走回厨房。斯期重新系上围裙，处理那条终于放弃挣扎的鱼。邵委则站在水池边，安静地清洗着番茄和罗勒。
厨房里弥漫着食物烹煮的香气和温暖的水汽。锅里的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窗外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山后，夜幕降临，星辰初现。
斯期偶尔回头，能看到邵委专注洗菜的侧影，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柔和而安宁。
这一刻，柴米油盐，烟火人间。
斯期忽然觉得，那份签了字的文件，寄出的不仅仅是一段过去的终结，更是对当下这份平淡温暖的最终确认。
这里没有斯家的勾心斗角，没有京都的冰冷雪夜，没有实验室的惨白灯光。
这里只有南法的阳光，小镇的炊烟，院子里疯长的香草，和身边这个终于学会告诉他“别怕，我不会碎”的人。
这里，就是他们颠沛半生，最终找到的，也是亲手构建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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