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法的夏天再次以不容置疑的热情拥抱了小镇。阳光炽烈,蝉鸣聒噪,连风都带着薰衣草田被晒透后的浓郁香气,熏人欲醉。
小屋的百叶窗终日半垂着,隔绝了大部分直射的酷热,留下室内一片阴凉静谧。邵委越发慵懒,像只避暑的猫,常常占据着客厅里最通风凉爽的角落,一本书,一杯冰水,就能消磨掉一整个下午。有时书会滑落在地,人便歪在沙发扶手上,呼吸均匀地睡过去。
斯期则似乎完全适应了这地中海式的炎热。他依旧保持着晨练的习惯,回来时往往汗湿重衫,却神采奕奕。他甚至还跟着老让诺学会了在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小憩片刻,称之为“顺应天时”。
生活像浸在温吞水里,舒适,安稳,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了。
直到斯期在一次整理书房时,翻出了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旧行李箱。那是他们刚来时带来的,里面大多是一些应急的衣物和杂物,后来生活安定,添置了新的东西,这个箱子便被塞到了书架后面。
箱子上落了一层薄灰。斯期将它拖出来,打开,打算清理一下,或许可以扔掉。
最上面是一些他的旧文件,无关紧要。下面则叠放着几件邵委的旧衣服,大多是颜色沉闷、款式刻板的衬衫和长裤,带着一种属于过去那个“邵委”的冰冷气息。
斯期拿起一件黑色的衬衫,布料质地很好,却毫无生气。他几乎能想象出邵委穿着它,面无表情地坐在斯家空旷冰冷的客厅里,或者埋首于一堆枯燥文件后的样子。心脏微微抽紧,他下意识地想将这些旧物彻底处理掉。
就在他准备将衣服打包时,指尖却触到了一件叠在更下面的、质地不同的衣物。
他轻轻将它抽了出来。
是一件毛衣。很旧的,烟灰色的羊绒衫,袖口甚至有些微微的起球,但洗得很干净,散发着淡淡的、冷冽的雪松气息——即使过去了这么久,即使被压在箱底,那属于邵委的信息素味道,似乎已经微弱地渗入了纤维的深处。
斯期愣住了。
他认得这件毛衣。
是邵委以前常穿的那件。在他易感期最焦躁不安、几乎失控的时候,是这件残留着邵委气息的旧毛衣,给了他最初的、笨拙的慰藉。
后来邵委身体好了,有了更多舒适柔软的新衣服,这件旧毛衣便不知何时被收了起来,再没见穿过。
斯期拿着这件旧毛衣,站在原地,心情有些复杂。像是无意中触碰到了某个被时光封存的、柔软的秘密。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将它扔进待处理的袋子里,而是拿着它,走出了书房。
邵委还在沙发上睡着,侧着脸,呼吸清浅,额前的碎发被微汗濡湿,贴在光洁的皮肤上。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几道明亮的光带,空气中的微尘在光带中缓缓浮动。
斯期放轻脚步走过去,蹲在沙发边。
他没有叫醒邵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现在的邵委,穿着柔软的亚麻衬衫,脸色红润,神情放松,和过去那个穿着挺括黑衬衫、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苍白的影子,已然判若两人。
时光和南法的阳光,似乎真的将那些冰冷的过往悄然融化了。
斯期的目光落回手中的旧毛衣上。鬼使神差地,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毛衣轻轻盖在了邵委的身上,像是完成一个无声的仪式。
羊毛柔软的触感落在皮肤上,带着一丝久违的、熟悉的微凉和气息。
睡梦中的邵委似乎有所察觉,无意识地动了动,鼻翼微不可查地翕动了一下,像是嗅到了什么。他没有醒,只是眉头微微舒展开,身体更放松地向沙发里窝了窝,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毛衣柔软的领口,像一个找到了熟悉安慰物的孩子。
斯期的心脏像是被这个细微的动作猛地戳中了最柔软的地方,酸涩和爱意如同温热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原来,有些痕迹,并非需要被彻底清除。
它们只是被妥帖地收藏了起来,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依旧能带来跨越时光的安心与温暖。
他没有拿走毛衣,就让它轻轻盖在邵委身上,然后起身,去做自己的事情。
那天晚上,邵委醒来后,并没有对身上多出来的毛衣表示惊讶。他只是沉默地拿起它,看了看,然后极其自然地将它叠好,放在了沙发一角,仿佛它一直都在那里。
之后的日子,那件旧毛衣便时常出现在沙发上,有时被邵委拿来盖腿,有时只是随意地搭在那里。它成了这个家里一个沉默而自然的存在,如同那些旧的记忆,不再带来疼痛,只是安静地诉说着一段来路。
夏夜,闷热渐退。斯期在院子里支起了望远镜。这是他新近发展的爱好。小镇光污染少,夜空清澈,是观星的绝佳地点。
邵委对此兴趣不大,但通常会搬把椅子坐在旁边,陪着斯期,自己则看着书,或者只是仰头望着深邃的、缀满钻石般星辰的夜空发呆。
“看到木星了,条纹很清晰。”斯期调整着焦距,声音带着兴奋,像个发现宝藏的孩子,“旁边那几个小光点应该是它的卫星。”
邵委闻言,放下书,走到望远镜旁。斯期让开位置,引导着他去看。
邵委弯下腰,冰蓝色的眼眸凑近目镜。看了片刻,他直起身,点了点头:“很亮。”
斯期喜欢看他这种偶尔被勾起一丝好奇的模样,又兴致勃勃地寻找着土星环:“等我找到土星,那个更漂亮……”
就在这时,一颗流星拖着明亮的尾迹,悄无声息地划破深蓝色的夜幕,瞬间又湮灭。
“流星!”斯期猛地抬头,下意识地低呼。
邵委也仰起了头,望向流星消失的方向,冰蓝色的眼眸里倒映着漫天繁星,显得格外深邃。
“快许愿!”斯期笑着碰了碰他的胳膊,带着点玩笑的意味。他自己并不信这些,但觉得这像是恋人之间该有的仪式感。
邵委却转过头,在朦胧的星光下看着他,眼神平静而认真:“不许。”
“为什么?”斯期挑眉。
邵委的目光重新投向浩瀚的星空,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融在夏夜的微风里:“想要的,都有了。”
斯期的笑容缓缓定格在脸上,心脏像是被这句话温柔地攥紧,又轻轻地松开,留下一种无比充盈而平静的感动。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邵委微凉的手,十指相扣。
“嗯。”他低声应和,不再去看星空,只是看着身边这个人,“都有了。”
夜空之下,两人并肩而立,不再说话。远处传来隐约的虫鸣和葡萄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那些过去的伤痕,如同夜空中的流星,划过,留下过璀璨或疼痛的痕迹,但最终都沉入了无垠的黑暗。而他们拥有的,是此刻掌心的温度,是头顶这片永恒而宁静的星辰,是这间亮着温暖灯光的小屋,和里面所有带着记忆痕迹的、平凡而珍贵的日常。
斯期想,这就是最好的生活。
有旧毛衣的柔软痕迹,有星辰的永恒光辉。
而他们,在痕迹与星辰之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人间烟火。
南法的秋天在几场夜雨之后,彻底驱散了夏末的余热。空气变得清透干爽,天空是一种洗过般的湛蓝。葡萄园进入了采收后的休憩期,枝叶开始染上金黄和绯红,远望去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小屋的壁炉又重新派上了用场,干燥的松木燃烧时发出噼啪的轻响,空气中终日弥漫着令人安心的暖香。斯期开始着手修补被夏季暴晒雨淋有些损坏的栅栏和露台地板,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成了院子里新的背景音。邵委则更喜欢待在室内,有时看书,有时会尝试用斯期从集市上买来的陶土,捏一些不成形状的小东西,自得其乐。
生活像一条平稳流淌的溪流,偶尔泛起细小的涟漪,却始终朝着既定的方向。
这日午后,斯期正和一段不太听话的木料较劲,栅栏外传来一阵略显迟疑的汽车引擎声,随后是车门开关的动静。
小镇上来往的陌生人不多,斯期停下手中的活儿,警惕地抬起头。
一个穿着卡其色风衣、拖着一个小型行李箱的身影站在栅栏外,正低头看着手里的纸条,又抬头对比着门牌号。那是个亚洲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斯文,却带着一路风尘仆仆的疲惫。
斯期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他不记得预约过任何访客,镇上也少有亚洲面孔直接找到这里来。
那人似乎确认了地址,抬起头,正好对上斯期审视的目光。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个礼貌却有些局促的笑容,用略带口音的中文试探着开口:“请问……是斯期先生吗?”
斯期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放下工具,慢慢直起身,隔着栅栏打量着对方,信息素不着痕迹地收敛起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你是?”
“冒昧打扰,非常抱歉。”男人推了推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隔着栅栏递过来,“我叫沈清,是一名独立记者。这次来,是想……想拜访一下邵委先生。”
邵委的名字从这个陌生人口中说出,让斯期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没有去接名片,目光锐利如刀:“你找他什么事?”
沈清似乎被斯期瞬间冷硬的态度慑住,递名片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更加尴尬:“您别误会。我没有恶意。只是……我之前一直在做一个关于‘双生计划’的独立调查,收集了很多资料。最近才辗转打听到邵先生可能在这里休养……我想,或许他愿意……”
“他不愿意。”斯期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声音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过去的事已经结束了。我们不想再被打扰。请你离开。”
沈清没想到对方拒绝得如此干脆,一时语塞,脸上露出急切的神色:“斯先生,请您听我说!我了解到的内情可能比你们想象的更多!包括当年一些被掩盖的真相,还有……还有关于你们童年的一些真实记录影像!我觉得邵先生有权知道……”
“我说,离开。”斯期的声音沉了下去,周身那股顶级Alpha的压迫感不再掩饰,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让栅栏外的沈清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时,小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邵委站在门口,身上穿着那件烟灰色的旧毛衣,似乎是被外面的动静惊动了。他手里还拿着一个未成形的陶土小碗,目光平静地望向栅栏外,落在了那个陌生的访客身上。
沈清看到邵委,眼睛猛地一亮,像是看到了希望,急忙开口:“邵先生!冒昧打扰!我是沈清,我……”
邵委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不到两秒,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然后便转向了斯期,微微偏了下头,带着一丝询问的意味。
斯期立刻走到他身边,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挡在他身前半米处,低声道:“没事,一个找错路的人,我马上让他走。”
沈清急了,提高声音:“邵先生!我这里有你们小时候在研究所花园里的照片!还有一段很短的视频!您不想看看吗?!”
“花园”两个字,像一枚细针,极其轻微地刺了一下邵委的神经。他的睫毛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斯期敏锐地察觉到了邵委这细微的反应,心中的不耐和怒火瞬间升腾。他猛地转头,看向沈清,眼神冰冷得吓人:“我最后说一次,滚。”
那强大的、带着怒意的信息素压迫让沈清几乎喘不过气,脸彻底白了,额角渗出冷汗。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在斯期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下,最终颓然地闭上了嘴,拖着行李箱,踉跄地转身走向路边停着的租来的汽车。
引擎声远去,栅栏外恢复了寂静。
斯期紧绷的身体这才缓缓放松下来,他转过身,仔细地看着邵委的脸色,语气放缓:“没事吧?有没有被吓到?”
邵委摇了摇头,目光却越过斯期的肩膀,望向汽车消失的方向,眼神有些空茫,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又像是单纯地放空。
斯期的心微微沉了下去。他握住邵委微凉的手,将人带进屋,按在壁炉边的沙发上,又去给他倒了杯热水。
“别把那个人的话放在心上。”斯期蹲在他面前,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那些都过去了,不重要了。”
邵委捧着温热的水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精致的下颌线。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斯期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才极轻地说了三个字:
“花园……?”
斯期的心猛地一揪。他记得那个所谓的“花园”。那不过是研究所高墙内一块巴掌大的、模拟自然环境的试验场地,是他们枯燥压抑的童年里,极少能接触到一点“绿色”的地方。但即便是那里,也布满了监控,每一次“放风”都伴随着数据和观察。
那些记忆,并不美好。
“嗯,有一个小花园。”斯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记得吗?里面好像有几棵矮树,还有一个水泥做的滑梯。”他试图引导邵委想起一些中性的细节。
邵委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从一片迷雾中打捞碎片。冰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困惑,还有一些……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抵触。
“记不清了。”最终,他摇了摇头,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好像……有太阳。”
斯期松了口气,又有些心疼。他宁愿邵委永远想不起那些细节。
“不想了。”他拿走邵委手里的水杯,握住他的手,“都过去了。”
他试图用温度和触碰转移邵委的注意力。
然而,那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然很快沉底,涟漪却悄然扩散开来。
接下来的几天,邵委显得比平时更沉默。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壁炉边,看着跳跃的火苗出神,手里的书很久都不翻一页。有时斯期和他说话,他需要反应一会儿才回应。
斯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后悔当时没直接把那个记者扔出去,更担心那些被强行勾起的模糊记忆会让邵委情绪低落甚至引发不适。
他变得格外小心翼翼,变着法地想哄邵委开心,带他去镇上吃新开的甜品店,买回更多他可能感兴趣的画册和陶土,甚至提议进行一次短途旅行。
邵委对于他的提议大多点头说“好”,但那种心不在焉的沉默,依旧存在。
直到三天后的一个傍晚。
斯期正在厨房准备晚餐,邵委突然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他的平板电脑。他很少主动碰这些电子产品。
斯期停下切菜的动作,看向他。
邵委将平板递到他面前,屏幕亮着,是一个加密的邮件界面。发件人赫然是那个沈清。
斯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一股怒火直冲头顶!那个人竟然还敢私下联系?!
他强压着火气,接过平板,快速浏览邮件内容。沈清在邮件里言辞极其恳切,再次道歉之前的唐突,并表示绝无恶意。他没有再提采访或挖掘过去,只是说,他将他收集到的、所有关于他们童年时期的真实影像和照片(非研究所官方摆拍),都拷贝进了一个加密的移动硬盘里。他将硬盘放在了镇口那家老咖啡馆的老板那里寄存。如果邵委有任何时候想看,随时可以去取。如果不想,咖啡馆老板会在一个月后自行处理掉。
邮件的最后,沈清写道:“我尊重二位的选择和**。这些资料或许毫无意义,也或许……能填补一些空白。决定权完全在您们手中。”
斯期看完,眉头紧锁,第一反应就是立刻删除邮件,然后去咖啡馆把那个该死的硬盘拿回来扔掉。
但他抬起头,看向邵委。
邵委也正看着他,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了前几天的空茫,而是带着一种极其清晰的、平静的询问。
他在等斯期的意见,但眼神里透露出的,是一种自己已然做好决定的沉稳。
斯期瞬间明白了。
邵委并非被那些过去困扰得无法自拔。他只是在消化,在思考。而现在,他做出了选择。
斯期深吸一口气,将平板递还给邵委,声音有些干涩:“你……想去看吗?”
邵委沉默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斯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些闷疼,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他伸出手,轻轻抚过邵委的脸颊:“好。我陪你去。”
第二天,他们去了镇口的咖啡馆。老板是个热情的红鼻子老头,显然早已被告知,笑呵呵地拿出一个用牛皮纸包好的小盒子递给他们,没有多问一句。
回家路上,斯期拿着那个轻飘飘却感觉重逾千斤的盒子,手心有些冒汗。他几次看向身边的邵委,邵委却只是平静地看着车窗外飞逝的风景,侧脸看不出什么情绪。
回到小屋,斯期将盒子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像是放着一枚定时炸弹。
邵委走过去,拆开牛皮纸,里面是一个黑色的移动硬盘。他拿起硬盘,连接上平板电脑,手指在屏幕上犹豫了几秒,然后点开了唯一的那个文件夹。
斯期站在他身后,心脏跳得有些快。
文件夹里文件不多,几十张扫描的老照片,和几段很短、画面晃动且模糊的黑白视频。
照片的角度大多很隐蔽,像是偷拍。有的是两个瘦小的男孩穿着过大的白色衣服,并排坐在长椅上,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露出两个小小的发旋。有的是在那个所谓的花园里,一个男孩正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触摸一朵野花,另一个男孩站在稍远的地方,警惕地看着镜头的方向(偷拍者)。还有一张,是两人挤在一个角落分享一本破旧的图画书,脑袋凑在一起,阳光落在他们细软的头发上。
视频更是短暂。一段是两人笨拙地玩着一个皮球,动作僵硬,几乎不像是在玩,更像完成某种指令。另一段,是年纪稍大一点的男孩(斯期)似乎因为测试失败被训斥,低着头,另一个男孩(邵委)悄悄伸出手,极快地勾了一下他的手指,又立刻缩回去……
没有欢声笑语,没有正常孩童的嬉闹。每一张照片,每一段视频,都透着一股压抑和被监视感。那些画面里的孩子,眼神大多是茫然的、怯懦的、或带着过早的警惕。
但斯期却死死盯着屏幕,呼吸变得粗重。
这些画面,和他那些被篡改、被植入的虚假记忆完全不同!它们粗糙,模糊,却无比真实!真实地记录下了那些被剥夺了童年、在冰冷仪器和白色墙壁间挣扎求存的微小身影。
他看到照片里邵委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那么小,就已经盛满了不符合年龄的沉寂和隐忍。他看到视频里那个偷偷勾他手指的细微动作,那是他们在绝境中唯一的、笨拙的相互取暖。
巨大的酸楚和心疼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斯期,让他眼眶发热,喉咙哽咽。
邵委却异常平静。他一言不发地、一张张地翻看着照片,一段段地播放着视频,冰蓝色的眼眸专注地看着屏幕上那两个模糊的孩子,仿佛在看别人的故事。
直到看完最后一段视频,他才缓缓放下平板,沉默地坐在那里,许久没有动弹。
斯期从身后轻轻抱住他,将脸埋在他颈窝,声音沙哑:“对不起……”对不起,那时候没有更好地保护你。对不起,忘了你那么久。
邵委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然后极轻地摇了摇头。他转过身,抬起头,看着斯期发红的眼眶,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擦过他湿润的眼角。
他的动作很轻,眼神却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和平静。
“看到了。”他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坦然。
看到了来处,看到了那些真实的、不堪回首却无法抹杀的过去。
然后呢?
然后就是现在了。
斯期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忽然明白了。邵委要的,从来不是沉溺于过去的痛苦,而是直面它,确认它,然后……彻底放下它。
他用力将邵委拥进怀里,紧紧地,仿佛要将他融入自己的骨血。
那个硬盘后来被斯期收了起来,放进了书柜最深处,或许永远不会再打开。
但有些东西,在看过那些旧影之后,悄然不同了。
邵委似乎彻底摆脱了最后一丝无形的束缚,连眼神都变得更加轻盈。他依旧话不多,但那种偶尔会出现的、仿佛神游天外的放空状态,彻底消失了。
几天后,邵委甚至主动提起了那个花园。
“那棵矮树,”他一边整理着晾干的香草,一边极其自然地对斯期说,仿佛在讨论天气,“后来好像枯死了。”
斯期正在修一把椅子,闻言抬起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他放下工具,走到邵委身边,从身后抱住他,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嗯,好像是。后来他们换成了塑料的。”
邵委极轻地“啧”了一声,像是表达一种极淡的嘲讽,然后继续手里的动作。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们身上,温暖而明亮。
过去的阴影或许无法被彻底抹去,但它终将褪色,成为背景板上一道淡淡的痕。
而他们,在确认了那些斑驳的旧影之后,终于可以更踏实、更专注地,拥抱眼前这片真实而温暖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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