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华生夫妇回到新渔镇没多久,谋生成为当务之急。辗转过几份工作,工钱依旧不理想,经人介绍,陈华生随五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开始了捕鱼生活,新渔镇毕竟靠海,无数人凭着这片海过上了还算富足的生活。捕鱼需要入伙,入伙要有船,船又需要钱买,陈华生咬咬牙又往外借了一笔钱,这笔钱可不少,好几万,九十年代的好几万抵得上半套房。徐莲花虽有意见也不好说什么,看着家里的借条一张又一张,那些借条就是她平日里的脸色,夜晚做的噩梦压在她身上的山更多也更重了。就这样,陈华生从木工变为了渔民,经常航海出门,一离家就是几个月。
从陈耀的户口落在陈华生徐莲花的家庭下面,她的人生几乎没有意外,如每一个邻里预料的那样,如书中每一个寄人篱下的女孩子那样,苦不堪言。在陈耀有着依稀模糊的孩童记忆时,徐莲花的形象就是坍塌的,它不是逐渐坍塌的,是一开始就轰倒了的,如同地震海啸,避无可避。陈耀吃了徐莲花家饭的那天起,就注定了每一口饭都有代价,每一口都不是白吃。从左右小朋友为几块糖开心为几条裙子雀跃的年纪,陈耀已经挨了无数的巴掌,捆绑,辱骂,殴打,日复一日。户口上的那个名字只是登记在户口上,并不真正属于陈耀,陈耀在这个家里有好几个名字,比如“短命囡”,“倒灶囡”,“搞炮囡”,“倒囡”……你永远无法想象徐莲花的口中会有什么好的称呼,一个犯了罪行即将被枪毙的人也得不到这些恶名,可是这些称呼张口闭口就从徐莲花的嘴巴冒出来,伴随了陈耀好多年。
陈华生捕鱼的那些年月,徐莲花更加肆无忌惮。
陈耀会在什么时候挨巴掌,徐莲花打麻将的时候,小小的她站在桌子旁边,徐莲花打了个喷嚏,陈耀那会还有着天真的孩子心性也在耳濡目染下学会了地地道道的新渔镇方言,她脱口而出“小狗打喷嚏,戏台上唱戏”,“啪”得一下一巴掌打在陈耀的脸上,手起刀落,好不干脆利落,徐莲花很享受在人多的时候给陈耀一巴掌,那是一种拿捏的快感,这种快感徐莲花从别处得不到,但是从陈耀身上,她轻而易举。一起打牌的牌友前后左右互望几眼,"莲花佬"打陈耀,见怪不怪,只是偶有几个妇人会发言一句“孩子这么小”或者“别打了”,徐莲花不依不饶“不打不行”。
这样的“不打不行”出现在很多场合,入学的时候,舅妈送来一条粉色格子裙,这是陈耀第一次穿漂亮的连衣裙,她和大多数小女孩一样,穿上裙子转圈圈,裙子转得如同一朵六月里盛开的荷花,陈耀一边转一边笑,男孩子不能穿裙子,女孩子却可以穿裙子转无数个圈,她还可以从这头转到那头,转成一条直线或者转成一个圆圈,多有意思啊!徐莲花冷着脸叫她进门,将门落了锁,用棍子结结实实打了她一顿。陈耀在门口和几个同龄的小朋友玩,小朋友有着天然打闹争执的一面,陈耀的嗓子大了一点,徐莲花上去就是一巴掌。这样的动作,太多次了,多到陈耀怀疑,挨打原来和吃饭一样。
这样的殴打次数太多,当陈耀年岁渐长有了力气奔跑的时候,为了让自己的每一下棍子鞭打能以最大限度的重量百分之一百的落在陈耀身上,徐莲花想了一个办法,她找来麻绳,用麻绳将陈耀的双手捆绑在厨房方桌下的长板凳,这样陈耀跑不得动不了,这样徐莲花可以用尽身心而没有一丝力气浪费地殴打陈耀,这一下下棍棒实实在在,实实在在。徐莲花捆绑陈耀的方式,就像他们兄妹捆绑发疯了的老父亲,这根麻绳就放在厨房的墙角,陈耀每天都经过那,麻绳渐渐被年岁磨细,棍棒被力的反作用打折,徐莲花又花了点钱买了根新的粗麻绳,又拿着菜刀去竹林砍了根新的棍子,周而复始。
麻绳被卸下,陈耀被打倒在地,她抬头看徐莲花,自下而上,徐莲花看地上的陈耀,自上而下,这样的高低目光交汇,穿插了十多年。殴打一旦开始,总也能结束,这是陈耀保命的心法,棍棒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在倒数,默念,还有几下,还有几下,快结束了吧,还没有打完么,这次打的时间比上次还要久……这种内心的意念一直支撑着她熬到这次殴打的最后一根棍棒。陈耀的委屈早已麻木,恐惧是常态,畏缩是形态,她的幼童生活,阴雨连连,家里房子中间镂空,每当下雨就会积水,她小小的眼睛抬头看着房子上方掉下来的雨,她想,下雨是不是天上的谁在落泪?
陈耀的头发长长了,这也是徐莲花用以制服她的手段,她将陈耀摔倒在地,拖着她的头发从外面拖到里面,落了锁,捆绑,殴打,发泄,暴力发生在肢体动作上,也发生在徐莲花的嘴巴中,每一下殴打都伴随着指责谩骂与侮辱,不说每日如此,一个月总要来个七八回。头皮传来的痛感延伸到了心脏,腰,腿,脚,也震碎了陈耀的每一粒微光。
每当陈耀笑和快乐的时候,她的背后总有一双阴郁的眼,夺走她的笑脸,陈耀一笑,徐莲花就怒,陈耀一哭,徐莲花就乐。徐莲花留着长长的指甲,给陈耀洗头发的时候,她用长指甲一下又一下抓她的头皮。抚养一个孩童需要尽心尽力,但你怎么能用此标准来要求徐莲花呢?凡事需要徐莲花花点时间花点力气照顾的行为,她都可以演变成虐待,不仅是洗头,洗澡,仅仅是表面皮肤的肉痛徐莲花还不满足,她还反反复复将指甲挖进陈耀的心里,掏弄,搅拌,捣碎,像一台田里的收割机。直到确认陈耀已经没有自我,徐莲花才会短暂松一口气,更狠心的实施下一次的报复。这是一种快感,如醉汉喝到了美酒,徐莲花酣畅淋漓,无师自通。
和大多数孩子的童年不一样,陈耀的童年是阴暗潮湿的沼泽地,她越是挣扎,陷入得越是深,徐莲花不容许她有任何的“自由意志”与“反抗意识”,靠着棍棒下的威严将她折磨得奄奄一息,毫无生机。家里越是穷,徐莲花能给与陈耀的东西越是不多,打她的冲动与暴力与这个家的贫穷程度成反比,家里越穷,陈耀就越是要挨打,就好像这个家的贫穷是陈耀带过来的,所以“不打不行”在徐莲花的心里也就显得“合情合理”。
起先,徐莲花打陈耀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彰显自己的洋洋气派与主导权,次数多了反效果就来了,周围议论的人多了,批评指点的人也多了,开始有人说她刻薄了,影响到名声了,“莲花佬”这个称呼已经不是在她的背后叫了,而是当着她的面开始叫了。徐莲花转变策略,表面收敛了,暗地里却变本加厉了。徐莲花开始在房间里面打,关了门,落了锁,拉了窗帘,这套流程徐莲花从前就已经习惯了很多年,不新鲜了,她信手拈来,熟能生巧。徐莲花殴打陈耀在厨房,徐莲花殴打陈耀在她放缝纫机做衣服的房间,徐莲花殴打陈耀在卧室,徐莲花殴打陈耀在放衣服的杂物间,徐莲花殴打陈耀在这幢漏雨的老房子里的每一处。
饭桌上,陈耀的面前永远是昨夜的冷菜剩菜,至于出现的鱼或者肉或者热菜永远摆在陈勇面前,这相对于徐莲花做的一系列行为,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一张四方桌东面靠墙,北面坐着徐莲花,西面坐着陈勇,南面坐着陈耀,陈耀的对面就是徐莲花,这是猎人与猎物进攻与无法防守的绝佳姿态。陈耀每一个筷子落脚点在哪里,徐莲花都观察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就是夜里的蝙蝠和猫头鹰。饭是由徐莲花盛的,女孩子个头小,饭自然不会太满。陈耀大部分时间都在吃离自己近的冷菜剩菜,偶尔鼓起勇气伸远了筷子夹鱼肉,徐莲花眼尖,一把打了陈耀的筷子,怒道:“会不会吃饭,筷子上有饭。”说是打了陈耀的筷子,实际上也是打在陈耀的手上,陈耀缩回筷子,看了看,筷子并没有沾上任何饭粒。
陈耀户口本上的年纪比实际上大了将近十个月,徐莲花原本想让陈勇和陈耀一起上学,反正户口本上生日接近,可是报名的时候徐莲花对着学费又犯了难,她舍不得这笔钱,对外她宣称陈耀年纪小,怕跟不上,下一年再上。等到下一年,徐莲花不得不给陈耀报名入读,学前班一年,学前班后正式入读村上的甲南小学一年级,这笔学费交出去无异于又剜了徐莲花的一片肉,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吃家里的一口饭一口汤尚能容忍,日后还有漫长的学费,小学六年,初中三年,这笔支出何时能够回本?思及此,徐莲花看陈耀的眼神更加毒辣了,那是不带遮掩的**裸的侵略性的动物似的兽性之光,这道目光锐利狠辣,是不沾染一丝尘埃的嫌弃与刻薄与狠毒。陈耀是股空气,徐莲花尚能眼不见心不烦,可她偏偏是个人,她还得读书,还得花她的钱……
很快,徐莲花想了个办法,养人养物,那得物有所值,养一个人还不行,你得把她养成劳动力,让陈耀插秧种田肯定不现实,太阳底下谁都看得见,邻里也会说闲话。徐莲花从娘家搬回了一台旧式的缝纫机,徐莲花自己做衣服,就指导陈耀在旁边给她做衣服,陈耀刚入了学前班,周末就坐在徐莲花身边踩缝纫机,一踩就踩了很多年。
徐莲花指导陈耀踩缝纫机,向来没有好言好语,从来都是非打即骂,和每一场打骂的开始和收尾一样,陈耀在徐莲花面前,没有自我,只有服从,没有自由,不能抗争,只有一方缝纫机天地,台上拼布连接穿针换线,台下殴打辱骂刻薄糟践,这就是陈耀的童年,她的头在海面上,身子却在海底下,一口气吊着,跑不掉逃不了,只有这漫无边际的黑。孩童片刻的天性,无意识流露的天真童语都是罪,陈耀将自己藏了起来,她害怕暴力却无法躲避暴力,她要判断什么时候不该笑,什么时候不能说话,以免惹上任何麻烦,经过观察,陈耀发现,任何时候都不该笑,任何时候都不该说话,原来,沉默寡言是最好的伪装。陈耀把自己缩小到极致,钻进了壳里,潜入了海底。
可是孩子啊,再怎么隐藏,阳光总是能照耀到陈耀身上,总有春红秋黄,叶落归根,就连屋子里漏下来的雨随着风掉入了陈耀的嘴巴,陈耀竟然会有片刻觉得雨其实是甜丝丝的。她看到燕子在自家屋檐下筑巢,小燕子一个个张着嘴巴她会偶尔觉得喜悦,河边游泳嬉戏的孩童,他们笑啊乐啊,陈耀能感受到那是自由与自在。路过田边小径去看奶奶,路过的与奶奶同龄人看到她同她打招呼,她会笑着回应每一句问候。她越是超强地感受到自身的不幸,也越能超强地感受到周围的人,田里的风光,学前班上的老师与同学传过来的友好与快乐。
这感觉将陈耀一分为二,一个是在徐莲花面前的陈耀,这位户口本上的妈妈,对她的厌恶与暴戾,不是来自基因,而是来自骨头,陈耀早就知道自己是外地带过来的,周围的人没有掩饰,有的人当玩笑说给她听,有的人逗弄着说给她听,她当然理解,也能听懂。缘分一场,奈何缘分刻薄。另一个是没有徐莲花的陈耀,陈耀感受着周围同龄人的快乐,感受着乡间田野穿透过来的风落下的雨成熟的橘子红了的番茄,她知道,人除了悲伤,还有快乐,只是为了生存,为了讨好,她刻意的埋藏这一部分的自己。缘分一场,除了与人,还可以与山间水色,与自然万物,偶尔蹦到石子路上的丑陋的癞蛤蟆,陈耀在没人的时候,看着它蹦跳的身姿,也会觉得它吓人归吓人,有趣还是有趣的。她自己也不明白,明明生活很辛苦,可是自己还是偶尔会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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